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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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這個中國女人講到“我兒子”時的絕望震住了。

    所有雌性生命中都有這股深深的、黑暗的絕望。

    越南女人太知道它的力量了。

     晚江站在竈前,那套原以為生疏的烙餅動作,竟馬上娴熟起來。

     “需要用爐竈,再來。

    ”越南女人正在準備開張午餐,對着匆匆離去的晚江說。

     “不需要了。

    ”晚江說。

    她突然想到自己這句話說得很糟糕、缺禮數,也似乎是個詛咒。

     萬一九華應了這詛咒呢?……等她回去,九華說不定已經走了。

    知趣、明智的九華,在他知道自己再不能給誰添任何好處,連一瓶滾熱的鮮豆漿也不能帶給母親了,他就乾脆走了。

    以後的長跑路線上,再沒有一個端熱豆漿的九華等她,她跑起來會怎樣?或許會心裡踏實。

    九華的死完成了場輸局,輸得很痛快,輸得風度很好──臉上排出一個灰白的微笑。

    那微笑是他打出的求饒白旗:放了我,别再指望我,别再拿我跟仁仁、路易去比,我很樂意給他們永遠比下去。

     晚江想,我為什麼不放過九華?人們為什麼不放過九華?九華就一點樂子,熬夜看幾盤俗不可耐的肥皂劇。

    就為這點樂子,我也跟他過不去。

    憑什麼有個路易,就得按路易的活法去活?有個仁仁,就得拿仁仁作樣本去否定九華?九華能認輸,也是勇敢的啊。

    …… 瀚夫瑞來了,路易和仁仁也來了,就像他們把九華當過人似的。

    她沖上去,抓起瀚夫瑞的衣領,說你這下滿意了?!路易上來拉,她抓起什麼劈頭蓋臉朝他打去。

    抓起個什麼呢?藥水瓶子?玻璃杯?還是台燈?或許是手裡正端着的這一摞烙餅…… 她晃了一晃,把烙餅放在床頭小櫃上。

    九華仍像她離去前那樣躺着,呼吸像是有了點力量。

    剛才她想像的“九華之死”,使她如從暴力噩夢中醒來一般精疲力竭。

     近中午時,九華醒來,眼睛又清點了一遍人數。

     蔥花餅已冷硬,暖烘烘的可口氣息,早已消散。

    洪敏見晚江對他使了個眼色。

    他便端起塑料飯盒,小聲對九華說他去熱一熱烙餅,一兩分鐘就回來。

    九華的左手猛一動,意思是拉住父親。

     晚江替九華實現了這個動作,把洪敏拽住。

    兩人飛快對視一眼。

    晚江順着九華的意思,完成着他沉默的心願:坐下,就這樣好好坐一會兒。

    九華灰色的嘴唇吐出不夠熱的氣流,氣流潦草地勾出一些字眼,洪敏不懂得它們,晚江便試着去講解──九華是說,我們要能還做一家人多好。

    一家子,天天吃蔥花烙餅,也很好;蔥花烙餅我們永遠吃得起。

    晚江不住地點頭,是的,蔥花烙餅才值幾個錢?她很想對九華說,我答應你,隻要你别走,我答應你,咱還做一家子,在一塊吃蔥花餅。

    她還想說:兒子,你是對的──人兜出去這麼個大圈子,去吃盡山珍海味,末了還是發現蔥花餅最可口,一個大圈子最終還是要兜回來。

     既然九華沒有生命危險,日子還得照原來的樣子過下去。

    晚江告訴洪敏,她去打個電話給仁仁,叫她中午不必來了,等九華好些再說。

    洪敏點點頭。

    他懂得晚江的心思,怕萬一路易送仁仁來,對洪敏無法介紹。

     剛剛出門,仁仁已從走廊那頭小跑過來,後面果然跟着路易。

    做什麼打算都遲了,晚江隻能大喊一聲“仁仁,這邊。

    ”好讓洪敏早作準備。

     洪敏果然做了準備。

    他坐在一張椅子上,手裡拿了張英文報紙,像是讀得很入神。

     仁仁絲毫沒注意到他。

    她淡淡地跟九華說了些安慰和鼓勵的話,便兩手插在褲兜裡,站到一邊去了。

    路易對九華講他曾經一個月内報廢過兩輛車,聽上去他的車禍也出的比别人豪華。

    他跟九華火熱得讓洪敏對着報紙目瞪口呆。

    最後他握了握九華的手,說需要什麼幫助,盡管開口。

    九華成了他酒店的貴賓了。

    路易随便到哪兒,鏡頭都是他的。

     誰也沒想到他來這一手,忽然轉向報紙後面的洪敏說:“請你多關照我兄弟。

    ” 洪敏不禁站起身,手已給路易握住了。

     然後他謝幕退場,向身後的四個人揮揮手。

    他當然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他成全了這一家四口十多年來的頭一次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