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有女初長成

關燈
大的軍人如何拆他的台:“說!”劉合歡笑道:“這是雙方面的事,咱是不是請人家女方也來站站隊,聽聽您的指示?” 小潘兒此時正端着一盆洗淨、擰成一個個卷子的衣服出來,整個人新鮮粉嫩,輕輕冒一層熱氣,聽見劉合歡的話她更像是走起了舞台步子,又是被逼迫的,雖然别過面孔,隊伍還是看見了她肩頭、胸脯、腰肢的忸怩與興奮。

     金鑒喊一聲“立正”,嗓音是軍事指揮員慣有的那副破鑼嗓音。

    士兵們想,站長自己也夠走樣的:向來低調文雅的态度也丢了。

     看來偶爾來個女人很好,讓這心灰意懶、沒精打采的日子好混些。

    劉合歡這樣想着,向小潘兒遞了個磊落的笑臉。

     金鑒說:“聽着,這位女客人哪裡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去戰士宿舍。

    ” 劉合歡問:“那軍官宿舍呢?” 金鑒頓了一下:“也不行,凡是男同志宿舍,都不行。

    ” 一個兵嘀咕:“怕她探聽‘軍事秘密’吧?” “你姐姐來,也不允許進。

    ”金鑒說,“明白沒有?!” ——“明白了!” 聲音響得把正晾衣服的小潘兒震住了。

    她擡頭看看隊伍和隊伍前筆挺的金鑒,脖子縮一下,意思是當兵的當官的倒是像模像樣的。

    隊伍解散後,兵們拿了掃帚、抹布出來,掃了漫天塵土,再由另一些人把落在窗玻璃上的塵土抹去。

     劉合歡邊走邊拿一個金光閃閃的打火機點煙。

    他似乎突然決定拐向小潘兒這邊。

    他問她昨晚睡得可香,她說香什麼香,覺睡颠倒了,白天把覺睡光了。

    她已和他很熟的樣子,嘟起嘴說:“你們這裡看着倒怪幹淨,夜裡跑來個大耗子,有一尺多長!”劉合歡說:“有沒有看到我們養的豬?豬跟耗子差不多大。

    這地方豬都有高原反應,長不大,耗子沒高原反應,一夜能嗑掉我半麻袋花生,連幹辣子都啃,你說它能不長得跟豬崽子似的。

    ”小潘兒眼睛往遠處瞄一下,姿态出現些羞澀,對劉合歡說:“别個都在看你!”劉合歡笑道:“我有啥看頭?看你!”小潘兒嘴更嘟了,說:“我不要他們看!”劉合歡更是笑得一嘴白牙:“好好好,不是看你,是看我們倆。

    ”小潘兒臉紅了,劉合歡想,這回是真羞了。

    她光羞不風騷時立刻顯得年歲小了許多。

    她說:“那你還不快走!”他說:“咦,有什麼好走的,青天大白日,不興講幾句話?”他真的覺得自己和她挺熟,并且是那種有心有意突飛猛進的熟。

    雖說整個交往也就是籃球場上一段閑扯,再加上看電視劇時的另一段閑扯。

    後面那一段他大緻弄清了她的底細:她從青海那邊過來,跟一群放蜂的人回内地,結果她搭錯了車。

    她本來是托親戚在青海找了份工作,很快發現那工作不适合她。

    他認為他對她了解得差不多了,二十來歲的女人,憑了點兒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天涯海角地瞎逛,總有逛得體無完膚的那天。

    那天她就會踏實下來找個人,找個像他劉合歡這樣的實惠男人。

    小潘兒往下撸着挽到胳膊肘的毛衣袖口,問他:“你們站長多大了?”他答多大多大,她說:“人不大脾氣不小。

    ”他說:“大材小用了嘛。

    ”她聽懂了他話裡的腔調,斜起眼問他:“你是不是也大材小用啦?”他笑:“我?我是鄉巴佬重用。

    ”她似信非信,又問他:“你們站長也是四川人吧?”他嬉皮笑臉:“要不要我介紹介紹,你倆認個老鄉。

    ”她說:“要你介紹!”他的嬉笑有點兒僵了,說:“這兵站有十九個四川兵,多幾個老鄉怕啥?”她說:“高攀不起!”劉合歡感到她說這句話的怨憤是真的。

    不止怨憤,甚至是悲哀的。

    多日後他回想到此刻,才懂得她的悲哀緣于何處。

    那時他才為她的悲哀而悲哀,才為她那樣無望的悲哀而心痛。

    而這一刻他卻對她突至的這股悲哀困惑。

    他想,這以姿色南征北戰的小女人難道要征服乳臭未幹、一身雞骨頭的站長?反過來想,就憑你,就想打我們清俊斯文的學生長官的主意?他在這時看見她清澈見底的眼睛迷蒙了一瞬,那種一文不值的浪漫。

    少女的白日夢。

    原來這實惠的小女人也有瞬間的不實惠。

    他感到心裡的一點兒不舒服。

    其實他心底是清楚的,隻是不願對自己承認,金鑒這種對女人徹底無知的男孩是絕大多數少女白日夢的誘因。

     劉合歡告辭了,她卻叫住他,問他有沒有針線。

    他有些得意,她畢竟不是那種長久沉溺在白日夢裡的傻女學生,她明白過來了。

    她眼裡有了種輕微的招惹,或說挑逗。

    她現實起來,明白他對于她是将有無限好處,可以無限倚傍、無限榨取的男人,他的成熟和世故将使他們無論長或短的交往充滿實惠。

    他接受那挑逗:“有啊!”他其實是跑到小回子那裡翻出一個針線包來,小回子說他把他抽屜翻亂了。

    他在大男孩頭上撸一把,說:“像你這麼整齊沒女人會尿你的,女人在你這兒不就沒啥事做了嗎?”他問小回子有沒有剪刀,小回子說我正在給站長寫文件呢你搗什麼亂,同時他扔了把折疊剪刀給劉合歡,然後瞪大眼珠看劉司務長把天藍襯衫領口的紐扣剪下來。

    他當然不會想到詭計多端的劉合歡玩的是什麼花招。

     劉合歡回到院子裡,小潘兒已不在那兒。

    他猶豫一下,轉頭跑到那間小客房門口。

    門虛掩着,他叩兩下,小潘兒應了一聲,拉開門。

    他說:“你不是要針線?”她在猶豫是不是放他進來。

    她眼睛一垂,放他進去了。

    他說這屋太暗,天陰的時候跟個山洞似的。

    她笑笑說:“不花錢住店,将就吧。

    ”他說:“我襯衫上掉了個扣子,裝在口袋裡幾天了。

    ”她朝他嘴一撇,把樂意做成不樂意:“好嘛,把它拿來我幫你釘嘛。

    ”他說:“就這件。

    ”她看他指着身上新意未褪的天藍襯衫,狡黠地笑笑。

    他一點兒都不為她的猜透而窘,說:“我去脫下來?”他這個試探相當露骨,并且他認為它将使她和他邁入另一個交往局面。

    到他這歲數,男女間已不必有那麼多過場了。

    他認定這女子也一定不需太多過場。

    她果然歎口氣說:“算了,就在你身上縫吧。

    ”那一口歎息有些唬人,很沉重甚至有些疼痛似的。

    一個女人不得不做某個重大犧牲似的。

    他有點兒不忍,心裡起來一股溫熱,不是愛情恐怕也離得不遠了。

    她與他隻有半尺距離了,故意兇起嗓門兒叫他莫亂動,針戳了她可不負責。

    他說他絕不動,戳着也不動。

    她給逗得一笑。

    即便這笑也沒減輕她的緊張。

    他嗅着她身上一股帶濕意的氣味,一種甜絲絲、奶兮兮的面霜或香皂的氣味。

    他才明白從昨天開始兵站空氣裡的那絲異樣氣息由哪裡來的。

    來自這具女體。

    她的呼吸小風般柔軟,卻掩不住那一點兒慌亂。

    他一身大大小小的腱子肉鼓起來。

    他原來也不如自己想象的泰然。

    他為給她行方便,把頭昂起,垂下眼皮見她手指順着線理到頭,然後腕子一旋,在尾端打了個疙瘩。

    她是個靈巧和快當的女人,會是個好女人。

    他想着便說:“你有哥哥嗎?”“隻有兩個堂哥哥,一個是當空軍的。

    ”“空軍危險喲。

    ”“有啥子危險?他回來還不是好好的,當他的鎮長,娃娃都多大了。

    ”他能看到她頭頂上一層燙焦的發梢,似乎這都增添了她的女性滋味。

    滋味是很好的,他身體深處冒起一股沖動,卻不知究竟沖動着要做什麼。

    他和她暖乎乎、十分軟和的體溫湊得這麼近了,他希望她這時擡頭看他一眼。

    隻要她那一眼,隻要他能将那一眼挽留住,他便知道這股沖勁兒該用去做什麼。

    她就不來看他,任他和她之間的壓力持續上漲。

    她一針紮下去,突然雀兒一樣“啾啾啾”地笑起來。

    她說:“忘了忘了,好重要個事!” 劉合歡想,你用這個法子來緩解壓力。

    有一點點掃興,似乎好不容易築上去的某個實體,塌散下來。

    他問什麼重要事情給忘了。

    她四處看看,問他有沒有稻草。

    他懂不了她,說他有近十年沒見過稻草了。

    她把兩手往他肩上一捺,要他坐下。

    他心想,好哇,可是你先碰了我。

    她從門後的掃帚上折下一根帚穗,又拉起自己毛衣下擺将它細細擦拭幾下,說:“沒稻草這個也差不多要得。

    ”她将笤帚穗兒遞到他嘴邊,說:“咬着。

    ”他說:“你别作弄我,這是啥意思?”她說:“這你都不懂?在你身上動針線,你就要含一根稻草。

    ”他問為什麼?她嘟起嘴唇,眼睛斜着他,樣子風騷到了極點卻也孩子氣到了極點。

    她說:“你家有沒有老人?”他說:“沒老人哪來的我?”“那你回去問問他們,為啥子我要你咬根稻草——你要不咬,二天别個丢了東西,丢了錢啊啥子,賴你偷的。

    ”“錢?我在這裡什麼權沒有就有财權,什麼錢不經我同意,誰都别想動。

    ”他想,她是個明白女人,明白女人會懂得這個權比站長那兩聲“立正稍息向右看齊”,比他那點看上去又調兵又遣将的權力好得太多了。

    她一定聽懂了他,開始動心了,沉默得滿腦子打算。

    他嘴一張,将那根不幹不淨的笤帚穗銜在齒尖。

    他要她感到他的順從,他對她這個迷信小遊戲的配合是因為他以後在小事上會由她做主。

    他同時認為自己可笑,怎麼會閃現“以後”這樣隆重的詞。

    針線悠悠地走着,她像不經意地問:“軍人都沒有女朋友嗎?”他也像不經意地說:“金鑒在軍校時有一個,後來他分配到這山溝來,恐怕吹了。

    ”她說:“你怎麼知道人家吹了?”“哪個大城市女孩跟他到這來?要是你,你也不來。

    ”“你怎麼知道我不來?!”“你願意嫁到這兒來?我去給你跟站長扯個皮條怎麼樣?”“再說我拿針紮你啦?”“紮!咱動一動是孫子!”“讨厭!”她把它說成“讨——厭”,标标準準的撒嬌,打情罵俏了。

     這時劉合歡坐在床沿上,小潘兒站着,微向他佝着身。

    她臉頰粉紅柔細,向他埋了下來。

    他不知她要幹什麼,心狂喜地停止了跳動。

    她隻是把嘴湊到他下巴下咬斷了線頭。

    他笑着說:“唬我一身汗!”“唬什麼?我咬你啊?”他笑而不語。

    她說:“明天又剪掉個扣子叫我來縫嘛。

    ”他說:“我什麼時候剪扣子啦?”兩人都動了些羞惱。

    鬥嘴時她的潑辣真是好看,胸脯腆得高高的,臉往下壓,壓出了個小小的雙下巴。

    “你沒剪?剛才拽下的線頭都是齊刷刷的,以為你能把我哄得到。

    ”她做出惡毒的一個冷笑,他做出皮很厚的樣子。

    女人識破男人的主動追求,男人沒什麼太挂不住臉的。

    他已明白她對于這類非正面的調情、以鬥嘴為幌子的調情非常适應并在行至極。

    這無疑是個村姑了。

    劉合歡想,九年裡生活欠他的快樂這一刻全補給了他。

    他同時還想,他喜歡上了這個小小村姑。

    劉合歡是那種不相信愛情的人。

    隻要有如此濃厚的喜歡,他便想同這個女子走着瞧了,他一整天都在想她綢子樣的臉,綢子一樣在他下巴上一擦而過的臉蛋。

     當然不是小回子紙上畫出的那個臉蛋。

    小回子午飯時見小潘兒正教炊事班幾個人做黴豆,煮了的黃豆一顆顆胖胖地鋪在幾個大竹匾上,蒸汽裡她不自禁地眯上眼,嘴巴嘬圓,“呼呼”地朝豆子上吹氣。

    她的手動作起來有種奇怪的力量。

    不是力量,是狠,并且極其迅速。

    小回子後來回想到此刻時,他驚異自己的觀察力之敏感和精确。

    那是看上去綿軟實際上十分狠的手,那速度使它們往往行動在意識和思維前面。

    蒸汽在一線太陽裡使小潘兒的臉虛幻起來,一些散落的頭發在她臉的兩側舞動,小回子像給這美景噎住一樣半張着嘴。

    後來他想起那天并沒出過太陽,天一直陰得汪水。

    而他始終感到一束陽光跳躍在她略帶焦黃的麥芒似的頭發上。

    他對她那樣瞠目時她恰好直起腰,不期地看他一眼,笑了一笑。

    她在講解如何漚那些豆子,豆子長毛長到何等程度為最理想。

    她有副麻利也厲害的口舌,可以想象她不饒人時那口舌會多幫忙。

    小回子也朝她一笑,知道自己不中用,臉又紅到了腳後跟。

    因此他隻得趕緊轉身走掉,如同不善争執的人冒出一句極冒犯的話,不敢等對方回擊就立刻離開。

    他真的像冒犯了她那樣端着飯盆回到宿舍。

    不知鹹淡地吃着吃着,拾起桌上的筆,在一張寫廢的“關于增設檢修汽車設備”的報告上塗畫起來。

    他小心描下那圓得極完美的面頰,再突兀地出來一個下巴颏兒,就是小潘兒了。

    小回子認為她已美過了任何電視劇的女主角,眼那麼明淨,腮那麼無疵,鼻子像豬娃那樣翻翹出圓圓的兩隻鼻孔。

    還有那一簾劉海兒,兩穗鬓發,那狠狠的、果斷的、靈巧至極的一雙小手,上面笑一般漾動着一串小渦旋;那最先導引他探測她美麗的會笑的嬌憨無比的手。

    小回子覺得她可愛到了罪過的程度。

    罪過的可愛使小回子心裡和身體裡出現一種從未有過的膨脹。

    他不願此時和任何人在一起,他隻要孤獨。

    他甚至不需再見到小潘兒,看見她隻能是受罪。

    而他卻總是去找罪受,四處去搜她不知從哪裡發出的笑聲或話音。

    他不知覺地順着搜到的聲音去了,遠遠地看見她,幫誰在乒乓桌上縫被子,或同誰在扯些不關緊的閑話。

    小回子絕不湊近去,小回子從他讀的那些小說裡學會享受這樣的受罪。

     第三天他接到金鑒的命令,讓他把公路修通後第一個車隊到達兵站的時間寫到黑闆上,并要用彩色筆畫一幅“歡迎”或“慰問”之類的玩意兒貼到大門口。

    金站長在這方面還很學生腔的。

    不像前面的站長從來不掩飾兵站和汽車部隊的主雇關系,也就是對立關系,也就免去所有客套、取悅的姿态。

    金鑒卻認為“歡迎”“慰問”之類的攻心術能改變兵站和汽車兵們幾十年沖突的傳統。

    年輕的站長想把這個荒野地方的兵站變成軍校校園的一隅,使它文明,并建樹一種不實際的精神環境。

    連小回子都認為站長以這些來滿足自己壯志未酬的年輕野心,頗為書生意氣。

    但他非常尊重金鑒。

    除了他的中學班主任,他從來沒真正服氣過誰。

    小回子卻很服氣溫文爾雅又冷峻莊重的金站長。

    他同情這年輕的指揮官被荒謬地安置在如此一個位置上。

    因此無論站長有任何不切實際、甚至荒謬的命令,小回子都一句反駁也沒有地執行。

    至少年輕的站長在他的意圖被服從、執行和實現時,得到刹那壯志已酬的滿足。

    因此每當劉合歡和站長作對,以他在兵站九年的經驗和資格來暗暗取笑站長的一腔學生式熱忱,一些學生情調的工作設想時,小回子便仇恨劉合歡。

    如今小回子更添了對劉司務長憎恨的道理,那便是他以他的厚顔以及當官的身份公開展示他接近小潘兒的優勢。

    他可以把小潘兒一夜間變成他的戀人,小回子和其他兵們也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小回子認為劉合歡正抓緊時間在幹這事。

    在兩個有資格做小潘兒戀人的軍官裡,小回子甯願金站長占據那位置。

    小回子甚至為金鑒暗中祝願,他能在清苦中得到一番浪漫,得到如小潘兒這樣充滿生氣的可愛女性。

    他希望站長快些下手,把劉合歡那種素來談女人談得滿嘴油葷的濁物取而代之。

     小回子在乒乓球桌上寫和畫着。

    窗外院子裡有幾隻喜鵲在晾豆的竹匾邊沿蹦跳,時而飛快地從匾中啄起一粒豆,再到一邊去伸頭縮頸地吃。

    野桃樹的花在雨季裡落完了,快到挂果的時節了。

    這是個星期天,大部分人在籃球場上打發時間,一些人在電視室打牌。

    這時他突然看見小潘兒從鍋爐房裡出來,兩手端個臉盆,頭發閃爍着肥皂泡沫。

    她的臉給頭發遮住,隻見一截圓潤粉白的脖子。

    她用一個軍用茶缸舀了盆裡的水,再從頭頂澆下去。

    澆得頗吃力,有時也澆得不準,水顯然進到了她的衣領裡,她便是一哆嗦。

    她捋起頭發,似乎想找個人幫忙。

    大家卻在遠處又竄又蹦地賣弄無論高明還是低劣的球藝給她看。

     她一扭頭,見是玻璃窗内大瞪着眼的紅臉蛋大個子男孩。

    她歪着的臉朝他冒出一個笑,叫:“小回子,幫一下嘛!”小回子跟喝了燒酒似的,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她旁邊。

    他心裡好酸楚,她竟知道他的綽号。

    她看他便“咯咯咯”地笑起來:“說看你那雙手,花爪子一樣,去洗洗嘛。

    ”她把一塊粉紅橢圓的香皂遞給他,指尖在他手心輕輕一刮。

    柔軟粉紅的指甲在小回子心裡癢癢痛痛地一刮。

    她弓着身等他洗淨手上五顔六色的水彩。

    他不敢看她佝着的身子更加曲線、女性,腰和圓圓的臀出現那樣大的跌宕落差。

    但他又覺得它已被畫在了他知覺裡。

    他巨大的孩子氣的手伸過去,他看着自己虎頭虎腦的大手跷起小指捏着茶缸把子。

     她便和他攀談起來,問他是不是陝西人。

    他說:“是。

    ”她說:“聽劉司務長說你是這兵站的大藝術家。

    ”小回子沒言聲,她臉便繞向他,笑着問他:“是不是又能寫又能畫?”小回子笑笑。

    他笑時嘴唇往裡一窩,羞極了。

    她說你們這個兵站的人個個都那麼好。

    小回子仍不響,心想,或許你來了把他們變好了。

    不然平常這樣的星期天,人們多半會閑得相互找碴子鬥嘴,開肮髒的玩笑。

    汽車兵從内地捎來很無恥的色情笑話到這裡,起初小回子聽不懂,還要追問,劉司務長便會比手畫腳地給他啟蒙。

    這是這兒的男人們唯一的欲望發散方式。

    他想對她說,這是個被愛情徹底遺忘的角落,而你的來到使這個星期日異常的美好。

    小回子當然什麼也沒說。

    她說等路修通她就要搭車離開了,這輩子她不會忘記一座山窩裡有這麼些待她好的兵。

    小回子問:“你去哪裡?”她似乎沒準備他這提問,頓了半晌才說:“回内地。

    ”小回子用茶缸舀起水,水勻細、溫柔地沖在她頭頂,又順她頭發流回盆裡。

    她的襯衫領子翻向裡側,使她整個脖子和小半塊脊梁都露了出來。

    那脊背上有着柔嫩的淺色汗毛,毛桃似的,汗毛下是年輕的皮膚和一層勻淨的脂肪。

    小回子看着這些心裡受罪極了。

    不必去觸摸,他完全能想象手掌觸上去的感覺。

     小潘兒一手握了把鮮綠的塑料梳子,一手将頭發理着,以那梳子去梳。

    她仍同小回子談天,談她多想去看看深圳,她的一個兒時朋友在深圳做流水線上的女工。

    她說,看看那地方,死也閉眼了。

    她問小回子:“你去過深圳嗎?”小回子說:“沒有。

    ”然後他忽然補一句:“那有啥可去的。

    ”小潘兒擰了兩把頭發,手靈巧而狠地在額前一绾,面頰緊繃繃的,連皮下茸茸的血管都隐約可見。

    她說:“你不想去深圳?”他搖搖頭。

    她說:“電視上看到莫得?跟外國似的。

    ”小回子有些愧怍地笑笑,愧怍自己與她在這件事上的意見不合。

    她拿起一塊毛巾擦着頭發、脖子、耳朵,手的動作狠而迅猛。

    臉蛋發出異常的光澤,像剛剛長好的傷疤上的光亮新肉。

     他看出那是塊軍用白毛巾,新的,劉司務長的權力包括成箱的嶄新毛巾,各種食品罐頭,各種脫水菜、香腸臘肉,各種幹果,誰都不懷疑司務長偶爾拿他手裡的貨物去同過路的汽車兵交易。

    内地的時髦到達劉司務長這裡最多晚半年。

    劉司務長口頭上對此地罵罵咧咧,但小回子肯定,他是全站活得最美滋滋的一個。

    如果再有個小潘兒這樣的女子給他釣到手、陪他吃喝陪他色情,這裡便是劉司務長的樂土了。

    他是這樣一個胸無大志、缺乏情操、令小回子小瞧的男人。

    他卻眼看着劉合歡一分一秒地在征服小潘兒,并向兵們炫耀和誇大他的征戰成就。

     這時他聽她仍在說着深圳,那條做絹花的流水線。

    她雙臂舉向頭頂,狠狠揉擦頭發時,胸脯顫動得很劇烈。

    小回子馬上躲開它,想劉合歡背地裡就拿這個來玩所有人的好奇心。

    他講得有形有色、活靈活現,似乎是看見過毫無遮掩的它們,形狀、溫度、尺寸都給他親手掂量過似的。

    小回子想到劉合歡把兩隻油亮的皮鞋架到桌上,手指上夾一根煙,向一屋子已睡在被窩裡的兵們“美言”小潘兒時,他就恨不得把這油條一槍斃了。

    劉合歡講着講着會突然跳起來,一把捺在某個兵的身體中段上,喊着:支這麼高個帳篷——這貨思想太肮髒!小回子看着小潘兒妩媚地垂着眼簾,扯下梳子上的斷發,右手食指飛快地将它绾成個球。

    他想,剛洗過頭發的女子大概是女子最妩媚的時刻。

    這似乎也是哪個小說家的發現,小回子喜歡這樁發現。

     下午小潘兒來到站長的寝室門口。

    她明天要搭車走了,她想跟他說個“謝謝”。

    萬一站長挽留她再住兩天,她會馬上答應下來,讓站長來不及收回随口溜出的客套。

    但她明白站長絕不可能挽留她。

    二十來個戰士一同向站長懇求,站長也不一定會留她。

    隻有劉合歡昨晚在籃球場上,當着一大夥兵的面對她大聲說:“再多住幾天嘛,我們這些兵娃子都舍不得你走!”兵中間有人叫喚:“劉司務長頂舍不得你走!”劉合歡一點兒不覺被揭露的窘迫,大聲說:“你咋說這麼對?我第一個舍不得小潘兒走!”又有一個兵說:“小潘兒你快走吧,不然我們劉司務長要愛上你了!”劉合歡嘻天哈地地說:“我早就愛上了,你沒看出來?”另一個兵說:“小潘兒那你還不留下做我們劉嫂子!”所有人都仗着人多壯膽,把很實質的話借玩笑嚷了出來。

    當時她又羞又笑地轉身便走,說:“我以為你們多文明,原來一個好的都沒有!”這時便有人說:“小潘兒嫂打擊面太大了,我們金站長從來沒惹過你吧?……” 這是間收拾得整齊至極、已失去舒适的房間。

    比其他兵的屋更樸素,沒有色彩豔麗的枕巾,沒有貼在牆上的電影、電視畫報,素潔得令人起敬亦令人生憐。

    令她這樣喜愛建設和修飾生活環境的女子生憐。

    屋角那隻床也是太單薄整齊而沒了溫暖。

    再就是一個寫字台和一把椅子,兩個書架擺滿書和字典。

    書擱不下,又由四個軍用罐頭的木箱側豎起來,再疊摞,充當第三個書架。

    聽兵們說金站長時常托汽車兵替他從内地買書來。

    書架對面擱着兩個沙發,看得出是就地取材自制的,木工頗業餘,沙發看去很公事公辦,若有兩個人坐上去,隻能是談公事。

    所有情趣都在寫字台上。

    玻璃闆下壓了幾張國畫山水的賀年卡,兩個相框裡有些男男女女,竹筆筒裡除了插筆,還插了兩根黑白斑紋的野雞尾翎,很長的,人踏在地闆上的震動便使它們得意揚揚地晃動起來。

    她唬它們那樣探出腳猛一跺,它們竟大搖大擺,如古戲中的少年統帥,卻隻有精神,而無形骸。

    她想年僅二十三歲的站長大約也這麼玩過,或時常這麼玩,把他在人前隐藏的調皮、活潑在這裡洩露,以它們觸發。

     挨着寫字台,是個立式衣架,挂了一件軍服和一頂軍帽。

    沿軍服領有一圈淺淺的油漬。

    男人啊!她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油漬的領上撫摩了一下,又嗅了嗅那根手指。

    似乎這可以證實,清俊文雅的男孩似的站長,男人得十十足足。

    有聲音倏然從身後傳來,她忙縮回手,扭臉,金鑒已站在門口。

    她像頭次在鍋爐房見他那樣,羞怯成了股輕微疼痛。

    女人總是對最不易接近的男性懷着癡心妄想。

    從第一眼見到這高中生似的年輕軍官,她便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那感覺是熬煎她内心的,是不甜的、苛刻的,時時跳到局外來挑剔她的姿态、她的笑,或不笑,它總是嫌她那笑太熱絡,同時嫌那不笑太呆闆。

    她沒有一個表情不被它挑剔,沒一副模樣讓它認為是還說得過去的,還算美麗的。

    她從來沒體會過如此深的自卑。

     她像個乖女孩那樣規規矩矩對他笑笑,說:“想來跟你說一聲,明天我搭車走了,謝謝你對我的照顧。

    ”他也微笑一下,說:“哪裡有什麼照顧。

    聽說倒是你幫了我們一大堆忙,幫炊事班做了好多事。

    ”兩人都客套得到了頂點,她感到空氣中的氧氣更進一步地欠缺了。

    金鑒倒了杯茶,端給她。

    她想他這是何必,她一分鐘也不會多待。

    她受寵若驚地去接,動作是慌的,手跟手碰上了。

    似乎都怕摔了杯子,他們就那麼手挨手地僵了一瞬。

    然後,她低下頭吹着水面上的茶葉。

    茶的氣味一點也不青不綠了,是陳舊枯黃的味道。

    等她擡起頭,發現金鑒正從她臉上抽回目光。

    就像她從他軍衣上抽回手。

    她眼睛裡有八歲時那樣的膽怯。

    “你是川北哪裡的?”他總得找話。

    “說了你也不曉得。

    小地方。

    ”“你是重慶人吧?”“離重慶還有一段路,也是小地方。

    ”她沒料到他會那樣笑。

    金鑒的笑憂郁得令人心動。

    人們一眼能看出他是個内斂憂郁的人,可直到他笑人們才能證實他的憂郁果真如此天然。

    他問她這次可是回家,她垂着眼睛,笑一下,未置可否。

    “現在的鄉村肯定都變了,我有好久沒回家了,上軍校時回過一次。

    我們縣城邊上的鄉村都變了。

    ”她聽他跟自己講着。

    她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多話。

    她不知道一個内向的男人偶爾會在一個女性——往往是不相幹的女性那裡變得很感慨。

    她便也說起自己。

    她一下子活潑起來,她也不知是怎麼了。

    她說她們那兒的男孩女孩都早早辍學。

    “為什麼不上學呢?不上學做什麼呢?”他皺起眉頭,顯出操心和輕微的憤怒,“現在的文盲率在大幅度回升,再過幾年,簡直不敢設想,中國鄉村的人口有一半是半文盲,十分之一是文盲,咋了得!你也辍學了?”“嗯。

    ”“上到初中?”“上到小學五年級。

    ”“五年級?!”“嗯。

    和我一樣的女孩那陣都不上學了。

    ”“不上學你們年紀輕輕做什麼?”“有時晚上跟着大人上山,幫着砍樹。

    ”“砍樹?”“嗯,砍了樹打大衣櫥、五鬥櫃,送到縣城去賣。

    ”“那就是偷伐森林是吧?”“不是啊,大家都去。

    林子都承包給個人了。

    ”“那也是偷!國家是不準私人亂伐森林的!全國的很多山區森林都遭到破壞,破壞面積快到整個森林覆蓋率的百分之四十了!一些原始森林正在消失!知不知道森林被伐的惡果是什麼?是土地沙化,土質流失,洪水,氣候惡變!生态環境惡變!你們不想想你們的下一代?!九億農民在斷自己子孫的活路!”她看着這個高中生一樣的年輕軍官一點兒文弱都沒有了,激烈地站在她對面,消瘦的臉上有了種仇視和輕蔑。

    他的一隻手在空中劃上劃下,她沒想到自己會把他惹成這樣,把一個溫文爾雅的人惹得這樣暴戾。

    他的手停在了離她面孔兩尺的地方:“這也是惡性循環,跟自然生态的惡性循環差不多——你們先是拒絕受教育,選擇無知,無知使你們損害自己的長遠利益,長遠的利益中包括你們受教育的權益,包括你們進步、文明的物質條件,你們把這些權益和條件毀掉了,走向進一步的無知愚昧——越是愚昧越是無法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而越是沒有教育越是會做出偷伐山林這樣無知愚蠢的行為!”他形狀标緻的唇間噴射出晶亮的唾沫星子。

    她畏縮起來,不知怎樣才能替自己挽回一個已在他眼中變得愚昧的形象。

    她覺得他随便講講就比報紙上的文章還有水平,她第一次碰到如此認真地把什麼“生态平衡”之類的事作為日常思考、作為個人憂慮的人。

    他這一頓劈頭蓋臉的譴責使她頓時感到:不行了,她對他五體投地了。

     他見她蠢裡蠢氣地瞪着他,似懂非懂是肯定的。

    她隻是把一張臉端出個很好的角度,輕輕點着頭。

    他一下子沒勁兒了,她是個沒什麼腦子的可愛女孩,他對她吼什麼?他把她吼得那樣懼怕,把她貶低得那樣徹底,她都輕輕點着頭:對愚昧無知點頭,對半文盲也點頭,她全盤接受他指責的罪過。

    他有點兒不忍起來,拎起暖瓶替她杯子裡添了些開水。

    她卻放下杯子,說不打攪了,站長。

    金鑒突然想到那撞進他視覺的粉粉一條裸體。

    更是一層愧意上來。

    嘴一張,出來一句:“以後還會來這裡放蜂嗎?”他惱自己在這時還去戳穿她的謊言做什麼。

    從兵那裡聽來她的全然不同的來頭:有說她去青海找工做的,有說是相對象的。

    她扭過臉,身子和臉成了個很好看的矛盾。

    後來金鑒對這個不尋常的女子的淺淡記憶中,她的這個身姿是唯一清晰的記憶符号。

    她突然說:“我扯了謊,我不是來放蜂的。

    ”她一個肩斜抵在門框,有種柔弱無助的感覺出來了。

    金鑒說:“我知道。

    ”她一狠心說:“你知道啥子?知道我是給人拐賣出來,拐賣給一個牲口一樣的男人。

    ”金鑒把目光移到她臉上,恰看見兩顆淚珠骨碌碌從她澄清澄清的眼裡滾出。

    他鎮定地看着她兩顆淚變成了四顆、六顆……她咬了會兒下唇,下唇發着青白抖顫起來:“不是一個牲口,是,是兩個牲口。

    兩個牲口樣的男人。

    ”金鑒看着這豐圓的小女人,社會的堕落和黑暗滋養了她愚蠢的美麗;她這份美麗和愚蠢完美的結合是專門供奉給那堕落和黑暗的,她已是滿面淚水:“我是虎口逃生的。

    ”金鑒不再看得下去,回身從臉盆架上取了他自己的洗臉毛巾,遞給她。

    除此,他沒有别的安慰可以提供了,她也不懂自己怎麼會對這陌生的年輕軍官傾吐。

    或許剛才他的激昂、他的憤世嫉俗、救度天下的書呆子式的胸懷,那大而化之的悲天憫人情緒,使她瓦解了。

    抑或她心裡那太非分的愛慕隻是種純粹的折磨,不如對他講出實情,讓她自己根絕完全無望的對他的戀想。

    現在他知道了,她是被糟踐得所剩無幾的一條很賤的性命,他可以有的隻能是充滿嫌惡的憐憫。

    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便更大地拉開,足夠大的距離讓她的心死得踏踏實實。

    好了,看你還敢癡心妄想。

    她不知她淚汪汪的樣子如何地楚楚動人。

    金鑒冷若冰霜的臉柔和下來。

    低聲說:“怎麼會有這種事。

    ”他還拿眼睛追究着她,要她細細講出始末。

    她用毛巾捂着面孔,緩緩搖着頭。

    無從說起了,什麼都太晚了。

    金鑒又以更撫慰、更不平的語調說:“報上偶爾讀到拐賣婦女兒童的消息,今天才知道真會有這麼惡劣的事。

    ”她還是沉默地搖着頭。

    他又說:“你該早些告訴我,我們軍人有責任保護你這樣的受害者。

    ”學生腔來了,她卻給這孩子氣的正義弄得心裡更是一陣溫熱,更是一陣暴雨般的淚。

    她卻一直緩緩搖着頭。

    他深吐一口氣,高一個音調說:“假如你覺得,和我們這些兵待在一起,能……能有些安慰、起碼養養傷散散心;你要願意的話,就在這裡多住幾天。

    我了解過,大家都很歡迎你。

    ”他像正義的化身似的,不帶明顯感情地這樣說了。

    她不再搖頭了,從他的毛巾上抽出紅紅的一張臉。

    在最沒希望和地位的時候,升起愛的希望,這有多麼悲慘。

     兩人都沒防備,一個人已到了跟前。

    劉合歡急煞住腳步,疑惑地看看淚人兒和據說不近女色的站長。

    他誇張地做了個給他倆造成極大不方便的抱歉臉色,又做出立刻要知趣撤退的姿态。

    小潘兒卻飛快地轉身走去,手裡拿着的金鑒的毛巾都沒來得及丢手。

     劉合歡的笑鬼裡鬼氣,他盯着金鑒,意思是你也不那麼君子嘛。

    金鑒壓抑住反感,劉合歡那副“正撞上好戲看”的表情很讓他讨厭。

    兵們說劉司務長是賣油郎獨占花魁,要給兵站娶個司務長太太。

    他此番表情自然是把金鑒當作對手的,他怎會去做他的對手,除了飲食男女,這人還有什麼心胸?就是飲食男女,他也從來玩不出高品位來。

    金鑒這樣想着,微皺了眉問劉合歡明天的夥食可安排好了,堵在兩頭的汽車部隊已積壓下很大的人數,免不了要開十來餐飯的。

    劉合歡仍是笑眯眯的,心想站長你别往正事上打岔,剛剛那出戲你對我還沒個說法呢!他掏了根香煙,萬寶路,金光閃閃的打火機清脆地一彈,噴出一條火舌來。

    他從香煙的煙霧後看着小鬼頭站長,要他明白我劉某來捉摸你這麼個小鬼頭,可太不難了。

    他嘴裡應付着金鑒的每一項提問和指示,說你放心站長,别說十頓飯,我一天三十頓飯也開過。

    忽然轉了話鋒說:“小姑娘跟你掏肺腑之言哪?你可得小心——女人在男人面前笑,沒大事的;女人要在一個男人面前掉淚,事就大了。

    ” 金鑒正拿了軍帽要走。

    他不想把小潘兒的秘密講給任何人聽。

    他心裡由這不幸女子引發的不幸感、引發的沉重,劉合歡這種土頭土腦的花花公子是無法理解的。

    看看這個兵油條,自這兵站來了位年輕女人,他一天一件花裡胡哨的毛衣,皮鞋擦得比食堂的不鏽鋼高壓鍋還光彩照人。

    一個年輕好看的女人确實使整個兵站都有些失常的興奮,可劉司務長這樣拿出全部家珍來打扮,采取明火執仗的攻勢,也實在太不浪漫。

    其他幾個兵還知道遠遠地彈幾首吉他曲,唱兩支灰心傷感的流行歌,彈的唱的都拙劣,比起劉合歡的拙劣,還是雅出十倍去了。

    在軍校時聽過很粗的話,是講邊遠地區當兵的性體驗的:當兵三年,母豬賽貂蟬。

    這樣說小潘兒很惡劣,她比貂蟬差遠了,畢竟還是看得順眼的,不是随便闖入雄性世界的雌性動物,而金鑒對她突然有了層親密,是因為他知道了她所受的傷害。

    劉合歡醋意地笑着,像有撮合金鑒和小潘兒的意思:“小潘兒這樣的女人真不錯,一看就知道能幹活肯吃苦,也能生會養,多實惠。

    你我這種人,她這樣的最理想。

    我說站長,就别在你那些書裡找‘顔如玉’了。

    ”金鑒覺得這人真粗俗得無救,冷笑道:“你以為都跟你似的?”劉合歡說:“我怎麼啦?我這人就是實在,不去想軍校裡那些目中無人的大小姐。

    ” 他戳痛了金鑒,他知道金鑒在軍校有過一個女朋友,是某個重要首長的女兒。

    首長為了自己女兒好,便把不夠格做他女婿的、小城鎮出來的高才生一筆批發到這老荒山來了。

    随後金鑒的女友很快便成了“前女友”。

    金鑒尚未愈合的傷給劉合歡這一刀捅過來,臉變得疼痛而兇狠,脖子也粗了。

    他指着劉合歡大聲說:“告訴你,我可不會跟你為個女人擺擂台!不過你他媽的要欺負她,我要看着不管,我是你孫子。

    ”“我欺負她?!”“你他媽的不是有油水就撈,有便宜就占,能動手動腳就動的?老子警告你,你少打她主意,少在她身上動手動腳!”劉合歡收住了一臉嬉笑,他從沙發上一蹿身,蹲在了上面。

    “金鑒你他奶奶的犯什麼病?我稀罕在她身上動手腳?!我欺負她?她找上門來請我欺負我還考慮考慮!”“你少給老子提虛勁兒,誰沒看出來你一天三回往人家門口串!”“我不能串怎麼着?我是中尉司務長,我明天打結婚報告,後天娶了她,你把我咋着?!我一有權利,二有自由!” 兩個人發現彼此長期以來的瞧不上、相互暗暗作對方的梗,此刻在一個小潘兒身上暴發出來。

    此刻劉合歡已站在金鑒對面,金鑒略帶惡心地看着他臉上冒一層油,手指上的進口煙抖了他一地的煙灰。

    兩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臉紅透了,像兩隻馬上要鬥起來的紅冠子公雞。

    金鑒說:“别把煙灰往我地上撒!”劉合歡将煙往地上一扔,腳上去一蹍,說:“金鑒,要是你也想鬧鬧戀愛,明說一聲,我不是不能讓給你,就别裝正人君子,裝保護神!”金鑒一根手指伸出來,指點着劉合歡,指點半天沒出來一句話。

    臉上是“跟你這種豬我還有什麼可說的”苦痛笑紋。

    劉合歡乘勝追擊:“這都好商量——我為人大方,也是有公論。

    一個妞兒,你至于跟我别扭嗎?我讓給你就是了!”金鑒壓低嗓音說:“再說,我揍死你!”“行,拉出去比畫去,讓咱這些兵蛋子看看咱知書達理的站長為個女人也會揍人。

    走啊,怕影響不好啦?”“劉合歡你别來勁,四年軍校我也不是白混的,揍你我還能揍出個漂亮的來!”“你不揍你是閨女養的!走,咱們上操場上去,也好讓大夥讓那姑娘有個看頭!”金鑒卻突然洩了氣似的,輕聲而惡狠狠地說:“你這流氓。

    ” 劉合歡笑起來,重新抽出根煙來點:“剛才她跑來告訴你,我怎麼流氓她了?哭得那個樣!我跟你賭咒,我碰她一手指頭我是閨女養的!”“那你是還沒來得及。

    ”“這話說得對路,确實沒來得及。

    ”“你是打算要去碰的喽?”“怎麼了?你碰得我碰不得?”“劉合歡你狗日的聽好了,這樣的女孩子我永遠不會去占她便宜,永遠不可能去欺負她!她已經給人欺負得遍體鱗傷了!……”“你什麼意思——遍體鱗傷?”金鑒在猶豫是否告訴他實情,陰郁地看着地闆上那個煙頭。

    他認為自己沒有叛賣她的權力。

    他說:“反正她是個遭遇很坎坷的女人,被人欺騙、欺負,真的可以說是遍體鱗傷。

    我們做軍人的,不應該加重對她的傷害。

    ”“她都跟你說什麼了?”金鑒沒有直接回答,感動于某種神聖和高尚。

    劉合歡悶抽了半支煙,剛才金鑒那番十分十分學生腔的話不再讓他覺得滑稽了。

    他說:“我怎麼會欺負一個孤零零的女人呢?說老實話,我是挺喜歡她的。

    ”他想,自己怎麼也學生腔起來了?他見金鑒已出了門,他窮兇極惡地抽了兩口煙,蔫蔫地起身走去。

     下午,小潘兒一個人在菜地裡拔菠菜。

    她幫忙總幫得很到點子上,從來都能發現别人忙不過來的活。

    這裡晚上霜大,菠菜全給打得扁扁地趴在泥上,拔不好就扯爛了。

    從她後背看,她半蹲的身子活像個葫蘆,一個漂亮完整、飽滿圓熟的葫蘆。

    劉合歡心裡這樣形容着,一面慢慢走上坡。

    他要來看看明天的十來餐飯怎麼搭配幹鮮葷素,計劃耗用多少鮮菜。

    當然,他是聽炊事班說小潘兒去菜地了。

    她聽見腳步,從肩頭甩過一個微笑給他,但顯然是剛剛從很深的心事浮上來的。

    她手指又快又狠地在泥裡摳着,随即又快又狠地甩掉泥,扔進大竹筐。

    劉合歡走到她跟前,她順他的腳看上去,看到他的臉。

    他臉上的陰沉一目了然。

    他原以為自己同她是頂近的,卻讓金鑒知道了她的什麼隐衷。

    她卻裝着看不懂這副臉色:“你們說這地方的土不出東西,看看這菠菜長的!葉子厚得跟木耳差不多了!夜裡有霜還長這麼肥呢!”他還站着不動,跟栽在那裡似的。

    她繼續裝着沒看見他的異樣,說:“杵在那兒,也不曉得幫個忙!”他說:“到底咋回事?”她說:“啥子咋回事?”“誰欺負你了?”“沒得哪個欺負我。

    ”“那你在金鑒那兒哭什麼?!”他兇起來,像是有了她的所有權,有這權跟她擺大丈夫架式。

    “沒說啥子——金站長要多留我在這住幾天。

    ”“就為這個哭?”她不言語了,下手更狠更快。

    他想,她大緻是他的了,起碼眼下是他的,金鑒倒做了那麼大個人情,她倒也相當買這份人情。

    女人賤就賤在這裡,從來不知哪頭炕是真熱。

    她站起身,見他怨艾寒心地看着她,她忙笑一下說:“你不高興——我要在這多住幾天你不高興?”她說着用泥乎乎的手撩掉臉上的碎發。

    泥在她圓滾滾的脖子上留了道擦痕。

    劉合歡沒好氣地說:“别動。

    ”他從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替她掀着衣領,将泥迹擦去。

     太陽在密集的松針中毛糙起來。

    他想,他是不是對這個女子真動了情,真要同她從長計議?順着衣領往下溜了一眼,他看到那兩個坡度。

    他知道這個時候是想不清任何事的。

    絕不能說我喜歡你、愛你之類的蠢話,說了以後也很可能不算數的。

    她知道他剛才看見了什麼,卻沒有收回它們的意思。

    她隻看着他肩章上的兩顆星,陽光這時集在兩顆星上。

    他說:“先把菜放在這兒,回頭來拿。

    ”她不問“去哪兒?”就拍拍手上的泥,跟他往松林裡走去。

    松林的綠色越來越深,變成黑的了。

    果真有一片雪,顔色發灰。

    她的高跟鞋踩上去,那雪竟很脆。

    他問她冷不冷,她說有點兒冷。

    他脫下軍衣給她穿上,她像孩子那樣看着他一顆顆替她系着紐扣。

    然後,她發現自己已在他寬寬的懷裡。

    他埋下臉,她感到他不像他表面上那樣老練。

    吻還是直統統的、純潔的、土裡土氣的。

    吻在十分鐘之後才漸漸摸索出路數,開始幽深。

    吻在二十分鐘之後才不純潔起來。

    它移向她下巴、脖子。

    她的胸前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