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有女初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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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在西安轉車時,曾娘叫巧巧坐在行李上等,她領小梅、安玲去解手。

    曾娘囑咐巧巧:不要亂跑,現在拐賣婦女的壞人多得很。

    巧巧使勁兒點頭:不亂跑。

    連她遭了白眼、呵斥,曉得自己給曾娘擱得很不是地方,正在兩排椅子中間,礙人事,絆腿絆腳,她也絕不挪動。

    隻恨不得把本來也不占多大地方的身體縮作一團,恨不得就縮沒了。

     巧巧跟所有的鄉村女孩一樣,頭次走西安這樣的大碼頭,渾身都是一個知趣。

    巧巧的視線落得低低的,低得隻看見人們的腳和一截小腿。

    腳和腿都是要直接蹚着巧巧過去的樣子,突然出來個絆腳的巧巧,人就牢騷一句:讨厭!或:咋回事?!或:真會找地方!巧巧随他們讨厭她去,就是不動。

    廁所大概很遠,已有兩班火車開了,曾娘她們還沒影子。

    曾娘會不會把她自己和小梅、安玲弄丢了呢?又想,怎麼可能。

    曾娘是大地方人。

    是深圳人。

    一口官話既聽不出南腔又聽不出北調,又是不稠不稀、均勻地摻攪起來的南腔北調。

    黃桷坪的人都說曾娘跟華僑一模一樣,而黃桷坪沒一個人見過華僑是什麼樣。

    曾娘就是“華僑”這概念的注釋:頸上套根麻線粗的金鍊子,手指上一個金箍子,身上一條淺花裙,一周都是細褶,像把半開半攏的蠟紙傘,就是縣城雜技團蹬傘演員蹬的那種。

    曾娘還搽白粉,塗紅嘴唇,兩根眉毛又黑又齊,印上去的一樣。

    巧巧當然不知道那叫“文眉”。

    在黃桷坪人的眼裡,這一切都很“華僑”。

    華僑就是這樣富貴、洋氣,三分怪、三分帥、四分不倫不類。

     巧巧坐出困倦來了,她胳膊抱着腿,下巴抵住膝頭。

    她已坐得很不礙人礙事,人們卻還是脾氣很壞地丢一聲斥責給她。

    有時她也用眼睛狠狠地回敬一下。

    她想,這就是城市人的脾氣。

    等曾娘把她帶到深圳,她也變個城市人,她巧巧才不像眼下這麼省事呢。

    她屁股下坐的尼龍手提包裡有兩雙長絲襪,一條紅底白圓點的裙子,是曾娘送的。

    談定後的第二天,曾娘提了個印着外國字母的塑料袋來到巧巧家,要巧巧穿上這套行頭跟她上路。

    臨走,曾娘看見她就皺起标準筆畫的眉毛:巧巧還是那條牛仔褲,鎮上販子販的“蘋果牌”,誰穿上誰就羅圈腿那種。

    巧巧安慰曾娘:裙子先省着嘛,等快到深圳再換嘛。

    不然一路火車坐下來,還不舊掉一半?火車到達西安之前,曾娘叫巧巧去廁所把裙子換上。

    曾娘指着早早洋氣起來的小梅和安玲說:人家一看就是坐“流水線”的,看看你,不是女民工就是小保姆。

    巧巧便去那無立足之地的廁所改頭換面。

    她盡量不沾到地面上比水濃稠的濕漬。

    白瓷茅坑邊沿上有一攤血迹,豔麗得驚心動魄。

    那種渠道來的血如此公然地展覽給男女老少,巧巧莫名地有些恐懼。

    認為它是不祥的征兆,那是很多日子以後巧巧突然想到的。

    巧巧從廁所出來便去和安玲咬耳朵,又去對小梅擠眉弄眼地悄語,口氣是兇殺案的口氣:“一攤血!”安玲和小梅都跑去看,回來說巧巧有毛病,哪兒來的一攤鮮血。

     巧巧急得要賭咒,同時就來扯兩人一同去驗證。

    兩個年長于巧巧的女孩都沒那勁頭,隻說巧巧是一貫的裝瘋迷竅,什麼給她看都是戲。

    靠窗打盹兒的曾娘讓三人嘀咕醒了,見巧巧還是那條羅圈腿牛仔褲——坐了一天一夜的車,越發羅圈得看不得。

    曾娘隻剩點兒粉渣渣的臉有些虎起來,說怎麼她說朝東巧巧一定朝西。

    巧巧賣乖地嘟起嘴,撸起褲管給她看:“牛仔褲給汗打濕,把巧巧兩條腿染成藍的了。

    ”曾娘突然來一句:“跟人家說好的,穿的是紅裙子!”巧巧不知“人家”是誰,也不願惹曾娘兇得這樣,把話含在了嘴裡。

    曾娘卻懂了巧巧吞不回吐不出的疑問,那一點兒兇馬上消散,兩根仿宋體眉毛恢複了平展的一撇一捺,說:“哎呀,我跟人家瞞了實情的!我說你們都是鎮上高中的畢業生!人家隻收高中生,培訓培訓就坐到流水線上去了!” 巧巧這時已困得渾身發癱。

    看一眼手表,曾娘一趟茅房上了近一小時了。

    說不定買盒盒飯去了。

    一路吃了六頓飯,五頓是開水泡“康師傅”,一頓盒盒飯。

    盒盒飯比過年的鹹燒白還香,一盒下去,三個女孩都偷眼去看曾娘剩的大半盒,居然那十多根肉絲也被剩在那兒。

    再去看表,巧巧心裡念:就不擡頭,就不擡頭。

    這是巧巧趕場賣東西自己和自己做的小遊戲,每回埋下頭不巴望不招徕誰也不理,往往就會來個不期而遇的。

    巧巧從十三歲就替父母趕場,賣雞蛋、賣幹海椒、橘子、抽皮糖。

    隻要能裝進她背兜的,她都背得起。

    走到大路口,有卡車、拖拉機路過,十有八九都能給她攔下來。

    有時碰不上機動車,自行車、雞公車也将就。

    那些推雞公車、騎自行車的人招架不住巧巧那兩酒窩的笑。

    假如騎車的“大哥”說他馱不動,巧巧逼他那樣說:“那你來坐,我來馱你嘛。

    ”要不就說:“大哥馱我,我剝橘子給你吃嘛。

    ”一把歲數的給她水靈靈地叫成大哥,還有一瓣瓣橘子剝得溜溜光由一隻小紅手從肩後喂到嘴裡,男人們也不覺虧什麼了。

    最開胃的是巧巧同你逗嘴。

    你說,咋不去上學?她說,我上學,你給我去賣橘子吧;你說:“橘子是你家種的?”她說:“不是,是去你家偷的。

    ”你要抱怨,騎不動了,她就說:“老啦!”或說:“我爸能馱四袋洋灰,未必你比我爸還老?!”巧巧、巧巧,兩片肉嘟嘟的嘴唇兩歲起就是巧的。

     秒針整整打了十轉。

    巧巧擡起頭,見候車室大廳裡已沒什麼人了。

    四個小乞丐在分一堆硬币、小鈔,花貓般的髒臉上已有了一點兒猙獰。

    巧巧聽不懂他們撕咬出來的話,隻知道是種侉話,比黃桷坪的話更偏遠、更荒野。

    而小叫花子們遠比巧巧都市化多了,半點兒怯生生也沒有,懂得一本導遊手冊或一張市區地圖在什麼樣的人手裡能掙出什麼樣的錢來。

    這些小老油子們總是跑着大都市從不可缺少的龍套。

    黃桷坪也窮,但從未窮出“讨口子”來。

    出來的都是巧巧這樣的要強姑娘。

    四年前狗狗的姐姐三三頭一個離開了黃桷坪,再沒回來,回來的就是一年兩回的彙款單,還有一張相片。

    三三在相片上成了個“華僑”,簡直就是小一号的曾娘。

    狗狗媽拿着彙款單和相片挨家跑,是對三三意見大了的那種笑:“鬼女子!妖精施怪的,掙兩個錢不夠燒的,衣裳裙子高跟兒鞋!”隔年四海叔的兩個女兒也消失了。

    混得好混得孬,四海嬸一個字不提。

    黃桷坪走出去的女孩,如果沒有彙款單來,她們的父母就像從來沒有過她們一樣,就像懷胎懷得有鼻子有眼了,硬給鎮計劃生育主任押解去打掉的那些娃兒們一樣,落一場空。

    那些父母想得很開:這些沒款彙回來的女娃兒就算多懷個十六七年,十七八年的一場空。

    黃桷坪的人從不為那些幹幹淨淨消失掉的女孩們擔心。

    倒是個把回來的惹他們惱火。

    回來的女娃兒裡有巧巧的堂妹慧慧。

    慧慧在深圳流水線上做了一年出頭,回來臉白得像張紙,一天吐好幾口血。

    從縣醫院拍回的片子上,個個人都看得見慧慧爛出洞眼的肺。

    慧慧卻跟巧巧說深圳的好,一天在流水線上坐十六個小時,吃飯隻有五分鐘,而買飯的隊要排一小時,就那樣也不耽誤深圳天堂般的好。

     因此巧巧是怎樣也要離開黃桷坪的。

    世上哪方水土都比黃桷坪好,出去就是生慧慧的肺痨也比在黃桷坪沒病沒災活蹦亂跳的好。

    曾娘一定領小梅、安玲去了茅廁,又去買盒盒飯,順便拐進個商店。

    巧巧替她們編排出一個半小時的節目。

    一個警察走過來。

    一個長臉的無精打采的瘦警察,背着兩隻手,自己也不喜歡警察的角色。

    警察在離巧巧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一下,看看這個長相不賴的鄉下女孩有沒有疑點。

    又拿不準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走開了。

    小要飯們叫他“羅保長”,他說“去去去”。

    百十來個旅客排着打盹兒的隊伍往檢票口走,大喇叭裡的女廣播員報着車次,不甘心疲憊和乏味,把平直重複的句子念得很崎岖。

    令巧巧這樣不懂什麼是“邏輯重音”,也弄不準“抑揚頓挫”的黃桷坪女孩覺得十分動聽,比曾娘的一口話還中聽。

     曾娘是鎮上李表舅的遠親,也不知李表舅是黃桷坪哪一家的表舅,因此他便是全黃桷坪老老少少的表舅。

    在黃桷坪,“舅”和“舅子”有聯系的,因此人們都對這表舅有作弄和占便宜的意思。

    李表舅開錄像店,你從鎮上馬路上過,就聽得見他店鋪裡“嘿哈”的打鬥聲,電影院的生意都到他那間帶被褥氣、泡菜氣、鞋襪氣的鋪裡去了。

    李表舅給公安局判過半年,說他趸的進口錄像帶裡不止“嘿!哈!”還有些“嗯……啊……”的帶子,僅在早上三四點放,放出來屏幕上隻見一色的皮肉。

    李表舅就為這個蹲監去了。

    半年監蹲下來,縣公安局的人像是同他有了處朋友的意思了,不時有吉普停在他家門口。

     李表舅的遠房表妹曾娘就是從吉普車裡鑽出來的。

    頭天晚上她坐在小梅家,用把镂花小折扇拍打着裝在長絲襪裡的腿,攆蚊子小咬。

    她告訴女孩們什麼是“流水線”:就坐在那裡,隻管做自己那一個動作。

    “流水線”證實了慧慧的說法,在女孩們心目中它不僅輕松容易,并且美好,“流水線”末端就是一枝有莖有葉、活靈活現的絹綢玫瑰,要麼就是百合、鳳仙、吊金鐘。

    第三天曾娘到巧巧家來,把一摞十元鈔票捺在巧巧媽手心裡,說是預付巧巧頭一個月的工資。

    巧巧媽唬壞了,眼淚也流下來。

    她自己也不清楚吓她的是什麼,是從未一把抓過這樣大一筆錢,還是這把錢替換了巧巧。

    巧巧上路的清早,媽臉上的驚唬還沒過去。

    她把那一大把錢捺在巧巧手心,用的力比曾娘還大。

    巧巧和媽拉扯了一陣,兩人都是惱火的樣子,都是淚汪汪的惱火。

    最後巧巧妥協了。

    媽說到“在家日日安,出門步步難”。

    媽把連夜縫的一根褲帶紮在巧巧腰上,貼肉紮的,疊成長條的鈔票平整地塞在裡面,不理會巧巧犟來犟去地鬧:又不是你二十年前走縣城!把人家弄成個鄉下佬! 巧巧又垂眼看表。

    表老大的一塊,帶子太長,是直接從潘富強腕子上褪下來,帶着潘富強的熱氣,戴到巧巧臂上的。

    潘富強一手逮住巧巧的手,一手把表徑直向上捋,直捋到接近胳膊肘,才戴牢靠。

    潘富強算起來跟巧巧爸同輩,是黃桷坪的大輩分,不過所有黃桷坪的女孩都連名帶姓地叫他潘富強。

    後來他做了鎮長她們也不改口。

    所有女孩都像巧巧一樣懷一份秘密妄想:哪天能頂替潘富強的愛人朱蘭。

    所有男人的婆娘都是婆娘,隻有潘富強的婆娘是“愛人”。

    因此女孩們都不要那個輩分,跟他沒大沒小叫他潘富強。

    使巧巧們暗生妄想的是潘富強的經曆。

    潘富強當過空軍。

    女孩們并不知道空軍裡也有煮飯,喂豬,種茄子、黃瓜、豆角的。

    女孩們認為潘富強是上過天的人。

    潘富強是因為把愛人朱蘭偷偷藏到黃桷坪來生第二個娃娃而受了處分,從天上處分到地下的。

    在潘富強把手表往巧巧胳膊上捋時,巧巧突然發現他眼睛裡有一點水牛似的哀傷。

    哀傷使潘富強眼睛大了許多,也暗了許多。

    嘴裡卻還是一貫的潘富強:常看着表啊,人家把你賣了你也曉得哪時候賣的! 深夜十二點西安車站裡的潘巧巧想着潘富強的哀傷是怎麼回事。

    他對巧巧也有着相似的一份妄想。

    年長她十多歲,大她一個輩分都不礙事的,隻有是愛人不是婆娘的朱蘭在中間弄得他們不三不四。

    巧巧覺得出了黃桷坪的自己很快會變一個人的。

    對于一個新的巧巧,窩在小溝溝裡的黃桷坪和窩在黃桷坪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在話下;那一點點作痛的留戀,那由潘富強引起的一點兒不好過都會很快過去。

     從一個昏沉沉的淺睡中醒來,巧巧面前站了個陌生人。

    一個男人。

    她不知自己什麼時候上了長椅,拉開架式睡了起來。

    還沒來得及想曾娘她們怎麼了,男人先對她笑起來。

    男人戴副眼鏡,笑着一個白淨書生的笑。

    他說:“你是潘巧巧吧?”巧巧點點頭,眼珠在眼眶裡瞪得發脹。

    是個文绉绉的男人,下颏尖尖的,要是頭發剃短些,會像鎮上中學的語文老師。

    男人伸過手,巧巧一看不好,語文老師不會戴頂針般寬大的金戒指。

    巧巧被他抓起手來,握住,還上下悠兩下。

    男人說自己叫陳國棟,是曾娘的朋友。

    他看見巧巧的眼睛緊緊追問:“曾娘她們呢?!……”他說:“她們到處找你,找不到,急死了!”巧巧想分辯:“我從下了車就等在這兒,半點兒都沒動,一泡尿脹慌了都沒敢動。

    ”叫陳國棟的男人沒容她插嘴,臉上是由衷的焦慮和嗔怪:“你看看,你躲到這來睡覺,害得她們到處找!就差叫警察幫忙找人了!”巧巧想說:對頭,是有個警察。

    巧巧對叫陳國棟的男人閃電般一笑。

    不管錯出在哪兒,她都先認下來。

     從車站往外走的路上,巧巧明白了事情是怎麼了,曾娘實在找不到巧巧,隻好交代這個叫陳國棟的表侄繼續守在車站,自己帶小梅和安玲先去旅館了。

    她們實在找不動了。

    巧巧想都沒想,這番話是否合情理。

    巧巧的腳腫到新的人造革涼鞋外面來了,厚厚的兩坨給她自己搬動着。

    巧巧腦子也不動就接受了陳國棟的說法,心想,還是世界太大的緣故,曾娘自己把個活人擱在哪裡,都會記不得。

    她走在陳國棟後面,同他差兩步,不能馬上就同這個城裡男人平起平坐,鄉村女孩的知趣和得體,給巧巧很乖的一副模樣。

    許久以後,一切都不能挽回的時候,巧巧會回顧這時的自己。

    那時她将此時的自己看得很清楚:輕信,膽大妄為,急于馬上讨得城裡人的認同。

    讨到這個自稱陳國棟的男人的歡心。

    那時什麼都贖不回了,她清清楚楚看着此刻的自己,完全是自願,并沒有被拴着。

    陳國棟有兩次伸手要來提巧巧癟巴巴的尼龍包,巧巧都是斜身一個謝絕。

    陳國棟對她笑笑,又笑笑。

    也是在後來,巧巧回頭來看這些笑,她仍認為這是些很不錯的笑,溫暖、體貼,正是一個初次出遠門的鄉村女孩所急需的。

     走出候車大廳,巧巧終于憋不住了,叫了兩聲“陳叔”,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叫陳國棟的男人像完全沒聽見。

    巧巧趕兩步上去,扯扯他的襯衫袖子,說,陳叔我想解手。

    巧巧聽自己的普通話戲文一樣帶着曲調,她卻顧不上了:“陳叔,那邊那個,是不是個廁所?”巧巧險些說成“茅房”。

    陳國棟的文雅頓時少去一半,說:“那麼啰唆!旅館裡有廁所,到了再上!”巧巧突然從他話裡聽出些鄉親口齒。

    那口齒中有另一個身世,另一個身份,不屬于這個眉清目秀的城裡男人卻包藏在他這份清秀和文雅深處,巧巧頭一次同黃桷坪人世世代代的忠厚信賴發生了刹那的分歧。

    就在這個刹那,巧巧突然看見一個熟悉——起碼比陳國棟熟悉的身影。

    那個長臉警察。

    他和另一個年輕警察正在抽煙,沒有任何意外的夜晚使他們情緒渙散。

    巧巧感到他的熟悉,甚至親切,是因為他屬于一個巨大的整體,以一模一樣的制服、徽章形成的整體;交付給這整體的一國人中,包括巧巧。

    遙遠的黃桷坪的巧巧其實是托付給他,給他們的,出了黃桷坪一切都變了,隻有這個穿警服的身影如舊。

    他是此一刹那認識陌生現實的唯一坐标。

     陳國棟一把扯住巧巧的手。

    一輛機動三輪後面挂着“轎子”,醉醺醺擦着兩人過去。

    陳國棟自家兄長那樣對巧巧說,看着點兒,城裡人開車野慣了!他語氣中的擔驚受怕和焦躁使巧巧感覺那黃桷坪人的無限信賴又回來了。

    信賴使她不願從這男人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怎麼能對這個陳國棟認生呢?他連着曾娘,曾娘連着李表舅,李表舅是全黃桷坪人打是疼罵是愛的“舅子”啊! 一個猜不透的原因使長臉警察晃晃悠悠朝這邊來了。

    一根手指頂着滴溜溜打轉的大檐警帽,嘴角斜出半根煙。

    他說:“站住!”巧巧感到陳國棟的手微妙地抽動一下,放開了巧巧。

    近得已能看見那張長臉上的五官了。

    随之是五官間的冷漠,那種見人見鬼見多了,帶着牢騷的冷漠。

    深夜值勤值得百無聊賴,非找出點兒麻煩來提提神的典型油子警察。

    小叫花子稱呼的“保長”,近得連他帶煙垢的牙也看清了。

    他說:“你倆是幹啥的?” 陳國棟沒答話,隻笑了笑,樣子是沒懂他的提問。

     “問你倆是幹什麼的?”他惡起來。

     巧巧見他這時正盯着自己。

    她明白了,他從她進入他的領地就沒有停止對她的留神。

    她縮坐在尼龍包上也好,她伸展開來睡在長椅上也好,她這一個多小時都在他的掌握中。

    巧巧莫名的一陣畏縮,似乎觸犯了她不懂卻存在的戒律。

    或許好端端的黃桷坪不待,跑到千裡之外,就是個觸犯。

    她聽陳國棟解圍地說,她是來走親戚的。

    她看一眼陳國棟。

    他說謊說得如此自如,連巧巧都要相信自己是來閑走走、閑住住的鄉下親戚。

    陳國棟笑得不卑不亢,也沒去口袋掏香煙盒,像其他被警察找了别扭的人那樣,先敬根煙做個低級拉攏。

     “走親戚?”警察迅速看看這男人,又看看這女孩。

    女孩還隻是女孩。

    “走什麼親戚?”他面孔對着巧巧。

     巧巧覺得自己身上疑點不少。

    她笑了笑,笑得很不巧妙,她知道。

     “這不是嗎?”陳國棟接過詢問,“走我這個親戚,我是她表哥,我……”“我問的是你嗎?!”警察拔下嘴裡的煙卷,往地上一砸,一腳踏上去。

    動作果斷,狠狠的。

    能想象他捆人、上铐或耍那根警棍的勁頭。

    他動作的搶白遠超過他的言語。

    “他是你表哥?” 巧巧趕緊點頭。

    謊扯得不算太大,不要認真的話,黃桷坪的人誰同誰都沾點兒表親。

    她垂下眼皮,在長臉警察面前老實巴交地立正。

     “那你剛才咋一個人在候車室裡待着?待了兩小時?!” 巧巧想說,沒兩小時,一個多小時而已。

    她卻沒吱聲。

    不能和警察擡杠。

    她感覺長臉警察兩束很亮的目光正把自己照在裡面。

    他似乎讓她知覺到,這是他給她最後的機會,回到他的保護中的最後機會。

    許久後,巧巧回想這個夜晚時,才真正明白,那确是最後的機會,來自那位長者般嚴厲卻明明為你好的壯年警察。

    這時的巧巧擡眼看看他陰沉的長臉,又瞥一眼陳國棟。

    這一系列細小舉動後來全被巧巧一一記憶,被一一回想,那時的巧巧把這時的巧巧看得清楚至極:憑什麼你就相信了他叫陳國棟?憑什麼你就把自己交給了一個自稱陳國棟的陌生男人?…… “我弄錯了火車班次,害她等了一個多小時!”陳國棟表情坦蕩蕩。

    警察瞅着他,似乎說,好,表演得很好。

     許久以後巧巧才明白自己就是從這時開始闖下那場大禍的。

    那時她回頭來看這一刻,這個關頭,想,長臉的警察大叔突然翻臉就好了。

    像她在錄影帶裡看來的所有不動聲色的冷血警長那樣,把一對顯然有疑點的男女扣下來,細細地審,使審出的結局和他警犬般的直覺漸漸成一個等數。

     長臉警察這時見那年輕的同伴走近來,回頭說:“沒事,給你媳婦兒打電話去吧。

    ”表面上的刺兒能挑的他都挑了。

    表面上看事情大緻合情理,他可以向自己的職業良心作交代了。

    鄉村少女還畢恭畢敬地立正在他面前。

    四十大幾的警察對自作自受的女孩子見得多了。

    她們不需要他來救她們,他也救不過來。

    有打的,有願挨的,這也組成情理世道。

    他厭倦地朝這一男一女擺了擺手。

    手勢是清清楚楚兩個字:“快滾。

    ” 兩人快步穿過馬路,怕警察變卦似的,走入幽深的街道陰影。

    巧巧在暗處回頭,見長臉警察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很無力的樣子,雙肩垮塌,完全沒有成績感的一個夜班警察。

    不知為什麼巧巧突然想到了潘富強。

    一個奇怪的想法在許久後大錯鑄成的巧巧心裡揮之不去,那就是:潘富強和這夜素昧平生的壯年警察一樣,是知道底細的。

    此類女孩涉身的此類故事的底細,其實是個頗為普及的鄉村女孩的故事,有無數個巧巧看不見的同類,都是山窩裡窩不住的金鳳凰。

     就在巧巧随着叫陳國棟的男人走出長臉警察的視野時,巧巧感覺到一陣完全沒有道理的恐懼。

    深深的恐懼其實是來自宿命之感。

    隻讀了五年小學的巧巧當然不拿自己此刻的迷亂心境當真。

    她隻想一到旅館,和曾娘她們會合,就全妥了。

    陳國棟和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着電視連續劇,夜晚的舶來品市場,以及深圳、珠海。

    巧巧覺得和他挺談得來,他從來不說“你連這都不知道”這樣的話。

    也不戳穿巧巧大部分在不懂裝懂。

    一路已聊熟了,她開始喜歡陳國棟不大不小的說話聲音,文質彬彬卻有五花八門的見識。

    他們在找那個叫“延河”的旅社。

    “延河”這樣的名字對巧巧這代人已引不起任何有關革命或神聖的聯想,基本上已沒有任何意義。

    巧巧随陳國棟經過一些還沒收攤的水果販子,一個個瓜果擺得如同巧巧從電視裡看來的團體操。

    陳國棟告訴她,樣子貨的瓜果主要是擺給外賓的,西安的各種小販,包括火車站的小叫花子都會拿英文讨價還價,拿英文耍貧嘴。

    巧巧就說她長到二十歲從沒見過一個黃毛藍眼的人。

    一些沒關門的小館子是專為巧巧這類剛下火車的人開的。

    鋪子裡帶油膩味的燈光潑在街上。

    也不是油膩味,是油膩的刷鍋水味。

    陳國棟問她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她的确餓透了,卻說不想吃什麼。

    但陳國棟看破了她的相,在一家小鋪買了幾隻包子;然後抓過她手裡的尼龍包,讓她騰出手來吃包子。

    巧巧覺得陳國棟對她不僅已熟識起來,并且已變得體己了。

    巧巧一下感到龐然大物的陌生城市也友好了許多。

    一群人很熱鬧地從街心公園走出來,都是老大不小的男女。

    女人們拎着塑料袋,裡面盛一雙高跟鞋。

    陳國棟告訴巧巧,那是自發性的露天舞會,剛剛散場。

    一台錄音機興緻未盡,還在怨聲怨氣地唱。

    巧巧頓時認為心裡的那點兒惴惴很鄉巴佬的:這些陌路男女就在一台錄音機的召喚下聚了頭,開始了皮肉貼皮肉的相互了解。

    提高跟鞋的女人們想必是舍不得拿那些鞋來走路,想必那些鞋走路是受罪的。

     旅館在一條冷清的偏街上。

    旅館的名字是用橘紅色的漆直接寫在水泥門檐上的。

    門是四扇的那種,挨到框的兩扇上所有的玻璃都被三合闆替代。

    門内有個櫃台,上面寫着“服務台”,裡面隻有把空蕩蕩的木椅。

    台面上有個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沙沙沙”地滿屏幕雪花。

    三四分鐘後,陳國棟把一個與巧巧年紀相仿的姑娘請了出來。

    女服務員一點兒不掩飾對這份工作的讨厭,馬馬虎虎做了登記,核對了陳國棟的身份證,收了兩隻暖壺的押金,然後便抓起一個串着幾十把鑰匙的大鐵環,拖着兩個腳上樓梯,隔兩步就把鐵環在生鐵的樓梯扶手上磕一下。

    巧巧害怕的城市人就是這樣的,無緣無故地耍脾氣。

    巧巧當然不知道她也是和她大緻同類的女孩,也是鄉村留不住的,隻是她與巧巧各有各的流落途徑與方式。

    巧巧認為女服務員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她還不懂這一種髒兮兮叫化妝。

    當然是化得拙劣、窮兇極惡的一個妝,痛改前非似的在真正面目上化出想當然的标緻。

    在面目改動上她顯然遠比曾娘更有野心。

     這是個有四張床位的房間。

    床上因鋪着草席和枕席而無法鑒定它們的清潔或肮髒程度。

    肮髒卻在這屋的空氣中,是十分複雜、可疑的氣味,一些秘密的故事在這裡發酵和腐化,當然是眼下的巧巧完全不能想象的秘密故事。

    她進門一看見四張空蕩蕩的床便問:“曾娘她們呢?”陳國棟說:“她們已先睡下了。

    ”在陳國棟交代她廁所和水池的方位時,巧巧已開始解那個結成個大疙瘩的尼龍蚊帳,帳紗騰起一股辛辣的灰塵。

    巧巧又問:“曾娘和小梅、安玲住一間房?”陳國棟說:“嗯。

    ”巧巧見陳國棟在她對面的鋪上坐了下來,兩道奇怪的目光掃在她臉上、身上。

    巧巧感覺有某種東西使這個男人産生了某種變化。

    她說:“我去跟曾娘打個招呼去。

    ”陳國棟說:“明天再打招呼。

    ”巧巧覺得變化中的這個男人已使她不安。

    她問:“她們住哪個房間?” 陳國棟撇一下尖削的下巴颏兒說:“就在你隔壁。

    ”他的目光漸漸有了笑意,這笑意使他的文雅立刻成了假象。

    巧巧想,他這時怎麼也該離去了,他走了自己可以方便許多。

    她于是拿出很不得罪他的腔調說:“你還不去睡?你不瞌睡呀?” 巧巧不知道自己這時的樣子在一切男人眼裡都是有了一點兒情場世故,有了一點兒手段的。

    她的臉尤其甜嘟嘟的。

    陳國棟眼裡的笑意漲上去,說:“我不瞌睡,看見你還有瞌睡?”巧巧推敲他這句話是真放肆還是拿她開心,隔壁的門“嗵”的一聲開了,接着出來一串“沓沓沓”的腳步。

    巧巧立刻喊了聲“曾娘!”走廊的腳步沒因她這嘹亮的一聲叫喊而改變速度和方向,一徑“沓沓沓”,拖泥帶水睡意昏昏向走廊盡頭的廁所去了。

     巧巧的動作快于思維——她一向是行為領先于意識,這一點在不久的将來,在那個不可逆轉的轉折點上,會得到充分證實——她已跳竄到門口,正要拉開門。

    這類粗制濫造的樓房有個共同點,就是它們的門窗都因建築輕微的曲扭而很難開啟或閉合。

    巧巧吃力地拉門時,陳國棟從她肩後伸手,抵在門上;然後他插身到巧巧和門之間,背抵住門,右手背過去滑上門闩。

    他說:“懂不懂旅館的規矩?大半夜的大喊大叫。

    ” 巧巧看着一尺外的這張清俊面孔。

    哪裡還是中學語文老師?穿的淡藍襯衫,胸口别支圓珠筆,一副樸素的白邊眼鏡,就這些,能證明他的正派規矩嗎?他眼裡的笑意很不一樣了,兩片鏡片是沒任何度數的,是個面具。

    巧巧迅速地想,這個自稱陳國棟的男人是不是她最基本概念中的“壞人”呢?她進一步想,自己是否已經落在這壞人手裡了。

    但他多不像她概念中的“壞人”,眼鏡下面的目光就是要惹惹她、唬唬她的意思。

    有點兒像縣城馬路邊上站的一夥沒太大惡意的二流子,對過往的年輕女孩都想以激怒的方式來搭搭讪,你罵回去,也絕對惹不出他們的火氣。

    巧巧說:“你憑啥子不準我出去?”他說:“出去幹什麼?”巧巧說:“我跟曾娘打個招呼。

    你不是說她們睡了嗎?!”他說:“旅館有規定,半夜三更的不準在走廊上說話。

    ”他看着她,兩手插到了褲兜裡,還是帶笑不笑,你識破我的瞎說也沒關系。

     巧巧對整個局勢完全猜不透,但她知道已不再是預期的局勢。

    她拿出讓步的姿态,說:“那好吧,你快走,我要睡覺了。

    ”陳國棟還是一副随随便便的樣子,那樣子讓她明白,他和她這樣耍賴胡鬧是因為他對她很有興趣。

    他說:“你睡了我再走。

    ”巧巧說:“你這個人咋這麼難纏呢?”她突然發現自己和這個一小時前還是陌生人的男子已基本沒有了生疏感。

    不知兩人中究竟誰有這個本事,使一種不近情理的親近憑空就滋生出來。

     巧巧手腳麻利地将蚊帳掖到席子下,圓滾滾的腰身在她屈身時顯得越發圓滾滾。

    她一面動作一面說:“那你就看嘛,把我擱在戲台上,我都不怕,照樣睡得着。

    ”她從席子下摸出一隻襪子,前面客人落下的。

    她順手将它扔到門後。

    陳國棟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真打算觀賞她入眠似的。

    他燃起打火機湊着嘴唇上去點煙時,走廊裡又有了腳步聲。

    巧巧起身便跑,等他反應過來,門已被拉開了。

    從門口走過的是個高大漢子。

    一身騾子般筋肉的高大漢子。

    他身上隻穿一條短褲,褲腿給搓揉得卷到大腿根兒。

    因此這個幾乎裸露的男人身軀在昏暗燈光下宛如噩夢,他看見巧巧臉上才有了醒的意思,下巴猛地往下一落,嘴唇于是啟開,露出騾子般長長的牙。

    漢子似乎是讓巧巧唬着了,五官和身體都微妙地蹙起一下,然後腳後跟踩塌了鞋幫子,加緊“沓沓沓”的步子進了隔壁房間。

     陳國棟把巧巧拉回室内。

    巧巧已覺得沒什麼好玩了,陳國棟的樣子也不再是耍俏皮的意思,尖削的臉陰沉起來。

    兩人沉默地掙扭一會兒,巧巧憋足力氣摳開他握在她臂上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摳,似乎要給她摳出血來了,但那些手指剛被摳開又馬上合攏。

    巧巧說:“我喊人啦?”她喘得很大,胸前紐扣也繃開了。

    他說:“喊誰?”她的兩個手腕都已捏在他手裡。

    他的目光就這麼緊緊逼過來,眼裡又有了那股歹兮兮的笑意:“早就準備你喊的。

    不信你喊一聲試試。

    ”巧巧說:“你騙我——你說曾娘在隔壁!”她非但沒喊,還把嗓音又低一個調。

    她意識到硬鬧可能對自己不利。

    這個有秀才假象的男人别真惱起來,把下面好好的安排都弄糟了。

    她此刻還相信曾娘不可能不對她做安排。

     “想不想聽實話?”陳國棟頭一偏,很自信的微笑。

    壞就壞在他樣子不可惡,不像幹得出缺德事的人。

     巧巧看着他,嘟起嘴。

    她這一種嘟嘴在家在外,使許多事都得到圓場。

    她這副孩子式的被動頑抗可以使任何男人都不和她較真兒,或幹脆嬌縱。

    陳國棟顯然也是吃她這一套的。

    他說:“想聽實話就乖點兒,上那兒坐好。

    ” 巧巧不情願地擰身走到床邊,坐下。

    右手的食指伸在帶彈性的金屬表帶裡,轉過來轉過去。

    兩隻蛾子圍着灰蒙蒙的燈泡亢奮地翩翩萦繞,竟有細微的撞擊聲出來。

    陳國棟靠着門看她一會兒,一副随随便便的樣子,坐到巧巧的床邊。

    巧巧隻覺得整個世界往下一陷。

    他緊挨她坐了下來。

    “曾娘叫我照顧你。

    ”他臉對着他們對面的空床、一大團亂七八糟的蚊帳說話了。

    巧巧說:“要你照顧。

    ” 巧巧的視野邊沿,一縷淡青的煙缭繞着侵犯過來。

    她想挪開些,卻下不了狠心。

    她想她可别鄉裡鄉氣的,萍水相逢的男女也是摟抱着在公園跳舞的。

    坐着坐着,巧巧就有些急了。

    急着想看下一步到底是怎樣的,曾娘到底怎樣安排了她。

    她猛地就明白了,曾娘的用意是把她和這個陳國棟撮合到一塊。

    曾娘是讓巧巧拿主意,對這個陳國棟,她要巧巧自己看着辦。

    巧巧感覺身邊這個男人貼得越來越緊,不動聲色中,他的身體在施加某種壓力。

    巧巧漸漸撐不住了。

    她問:“我們什麼時候去深圳呢?” 陳國棟長吸一口煙,把煙蒂扔在地上,腳上去蹍一蹍。

    他剛騰出的右手很順路地便到了巧巧背上。

    隔一層襯衫,巧巧光潤的脊梁對他手的形狀和溫度,以及手指上那個能當頂針用的金戒指都感覺得清清楚楚。

    這隻手在她背上走了兩三個來回,便伸進了她的胳肢窩,一點一點地拱,一點一點地去夠着什麼。

    巧巧突然明白它在往哪裡拱,在夠什麼。

    她一把推開他。

    推的狠勁兒是真的。

    她以那狠勁兒說:“問你,哪天去深圳?!” 陳國棟再次伸手過來,整個身體也跟過來了。

    巧巧雙手推他,手掌全力抵住他瘦骨嶙峋的胸脯。

    她看他開始不高興了。

    不高興拉倒,巧巧剛滿二十。

    她發起橫來,終于從他懷抱中奪回身子。

    那股向外掙紮的慣力把她自己撞在窗下的寫字台上。

    她開始流淚,眼睛隻去看自己跟前的一塊地面。

    眼淚如煮沸的水,一會兒出一股,一會兒又一股。

    陳國棟像是很敬重這些眼淚,竟收住了胡鬧的架式,就那樣看着淚珠挂在她下巴上,猛地一落,落在她衣襟上、地面上。

    他有一絲心疼似的。

    一會兒他站起來,好像要離開的樣子,卻又不忍或不舍把她一人撇下流淚。

    氣氛給弄得難堪和狼狽,他似乎想對此負些責任。

    他差不多是莊重地走到巧巧面前,擡胳膊的姿勢也是沉沉的,一生禍福在此一舉似的。

    這就使巧巧解散了渾身的抵禦。

    他把她輕輕地、又是重重地攬在胸前,把她的下巴颏擱在自己肩上,讓她好好地委屈一番。

    仿佛巧巧的委屈是在另一個男人那兒受的,而他是來驅散此番委屈,給予她撫慰的。

    巧巧也感到方才确實受了傷害,此刻也确實受到了慰撫。

    他一點兒也不驚動她,等她全部投靠自己,接受他所有的哄拍。

    他感覺火候漸漸到了,時機終于熟了。

    他慢慢地、不露痕迹地一點點将擁抱着的兩人往床邊移;然後又慢慢地、不露痕迹地将站立的擁抱倒卧下去。

    一點兒痕迹也沒有,不是欺負、占便宜,隻是一對男女間的瓜熟蒂落。

    他的嘴唇貼到巧巧鹹鹹的嘴上,也是慢慢地,像外國電視劇中人物那樣,很凝重,很生死攸關。

    他降服女人的十八般武藝往往隻需比畫出一兩手。

    他從剛才的第一次進攻中摸準了巧巧,摸得實在很準。

    她原不是他想象的那樣輕信和輕浮。

    這樣,他清楚第二個攻勢應如何采取。

    他知道從這以後,叫巧巧的山村女孩便是他手上一團泥,捏方捏圓都是他的事。

     第二天巧巧跟陳國棟上了火車。

    是北上,而不是南下的火車。

    巧巧一副“人家的人了”那種甜蜜感傷的神情,望着火車窗外漸漸由綠變黃的景色。

    火車往西北一徑走去。

    景色中出現了一些很不同的山,和巧巧家鄉的那些山很不同的。

    有時她會從白日夢的似麻木似舒适的狀态中一個哆嗦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地向對面椅子看去,無論她看到睡着或醒着的陳國棟,她的驚魂才忽悠一下落定。

    陳國棟絕大部分時間是睡着的,巧巧便去摸中指上那個戒指。

    上火車之前,他把它從自己手上摘下,套在巧巧手指上了。

    還是有幾分儀式感的。

    他告訴巧巧,他有個舅舅在甘肅西北邊做養路工。

    他從來不知父母什麼樣,記事時他們都不在世了,舅舅是他唯一的長輩。

    舅舅供他念到高中。

    舅舅托人将他安插到了深圳,那時深圳剛開發。

    他和巧巧的事誰不做主舅舅是要做主的。

    巧巧于是便跟了他來千裡迢迢讨舅舅一聲道賀。

     一天火車坐下來,巧巧心裡的動亂平息了不少,因而也就漸漸睡踏實了。

    正睡熟卻被喊醒,到了到了!巧巧睜開眼,見窗外漆黑,陳國棟把自己的黑色人造革拉鍊箱子和她的尼龍包都從行李架上取了下來。

    火車正踉跄着減速,她跟在陳國棟身後,困得雲裡霧裡。

    一腳踏出車廂,落在冷寂的水泥地面上時,她才“唿”的一下浮出混沌。

    風竟不涼爽,卻尖厲。

    巧巧第一次觸到這麼硬的風。

    是個比黃桷坪鎮上的火車站更小的站,一共十多盞燈,那之外便是密封般的黑暗,巧巧和陳國棟是唯一下車的人,回過頭,身後的火車已開動,一個個亮燈的窗口很快被黑暗吞淹。

     陳國棟催她走快些。

    她問他什麼時候離開這裡,再去乘火車。

    他笑她:“你還沒坐夠啊?”她直是問:“什麼時候再坐火車去深圳?”他馬上告訴她,她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

    巧巧覺得他這樣大聲的不假思索的答複像是敷衍她,又像真對她有那麼寵慣。

     他倆在候車室等天亮。

    還有個把小時天就要亮了。

    陳國棟告訴巧巧,這裡天亮得晚,在深圳這個鐘點太陽都老高了。

    巧巧就想,深圳真有那麼好——太陽都出得勤些。

    陳國棟又告訴巧巧,這是一座縣城,還要從縣城搭長途車,才能到他舅舅家。

    巧巧說,哦。

    她記得他說,一下火車就是他舅舅家。

    馬上又想,也别跟他太認真了,城裡人講話都是個毛重,不能論斤論兩去計較的。

    得了肺痨的慧慧也把話講得很神:一家叫“自助餐”的館子随你吃,包你吃,吃了再拿,拿了又吃,跑多少趟都行,沒人來管你。

    巧巧認為慧慧講的一定比實情更好、更漂亮。

     後來巧巧怎麼回想,也不記得自己怎樣上了長途汽車,怎樣到了“家”。

    那段時間成了段空白。

    後來巧巧基本認定,陳國棟在那碗抻面裡下了藥。

    上長途汽車之前,他們在火車站對面的小館裡吃了頓早飯,兩人各要了碗羊肉抻面。

    那種小館沒有服務員,要自己去連通店堂和廚房的窗口去端,巧巧倒了碗開水去門口涮筷子,想必陳國棟就在那一瞬在巧巧的碗裡做了手腳。

     巧巧醒來便看見一個陽光明亮的上午。

    她從來沒有這樣一種睡眠,感覺整個人都睡酥了。

    如同死亡一樣透徹的睡眠使巧巧醒來後有些莫名的失落感。

    她擡起胳膊看小臂上的表,十點多鐘。

    四下看看,陳國棟不在這間屋。

    這是間很高大的屋,粗笨卻實在,牆是新粉刷的,還有鮮潮的石灰氣味。

    床也是粗笨實在,用的木料可做出三張床來。

    床下堆了些焦炭。

    窗子沒有窗簾,也沒糊報紙,太陽透亮地直接射進來。

    牆上都是陽光,簇新的白色白得人眼都挨不得。

    巧巧對着虛掩的門縫試着叫了幾聲陳國棟。

    這兩天她一直叫他“唉”!此刻她也就“唉”了幾聲。

    她是他的人了,卻總不夠正式,總有些不成名堂,因而她學不來城裡女子的樣叫他“國棟”,而“陳國棟”又太外道。

     她發現自己就那麼和衣入睡,還是一身風塵仆仆的衣褲,襪子都還在腳上。

    真納悶兒她怎麼睡了如此人事不省的一覺。

    她怯生生地拉開門,一門之隔是另一間屋,小些,角落裡擺了張床,被子亂堆在那裡,看上去就臭烘烘的。

    巧巧好奇:這又是誰的床呢?陳國棟對她說他舅舅大半輩子打光棍。

    往外走,再是一間屋,是做飯吃飯的地方。

    很大的鐵爐子,上面坐把很大的鋁壺,壺蓋被滾沸的水頂得溫吞吞地一掀一掀。

    爐子連接一根鐵皮煙囪,打着彎從牆上一個洞通出去。

     巧巧這時來到院子裡。

    一圈用碎磚砌的院牆,一看就是用造屋的殘剩拼湊的,倒也是結實的樣子。

    兩棵一樣的樹,一大一小,中間牽根廢電線。

    巧巧吃不準樹是不是洋槐。

    廢電線上晾曬着衣服褲子,件件都龐然大物般的大。

    屋檐下挂着一張腌豬臉,用木棍撐得圓圓滿滿,如同戲台上的豬八戒面具。

    還有兩隻剝去皮的頭顱,風幹了,眼珠卻暴突着,也不知是什麼牲畜。

    臉也好頭也好,都給從煙囪裡冒出的煙熏得發黑。

    光是這風這太陽的硬度,都讓巧巧意識到她和黃桷坪之間,是隔了十萬八千裡了。

     房是築在坡上的,房後有個沒房頂的廁所。

    房前幾百米之外有條土路,偶爾一輛卡車裹挾着一大團灰塵馳過。

    陳國棟對巧巧說過,前十裡後十裡的公路都歸他舅舅管。

    遠近不見一個人。

    黃桷坪的天空偶爾還爬過一架飛機,這裡連飛機都沒有。

    巧巧因而斷定這兒是比黃桷坪窩得更深的山窩。

    接着她心裡一笑,這都是不相幹的,反正兩三天後她就和陳國棟南下深圳了。

    陳國棟這時顯然同他舅舅出門去了,丢下她把屋内屋外參觀了幾遍,時間仍是打發不掉。

    巧巧想,一輩子的清閑拿到這一刻來,都開銷不掉的。

    她懶懶地回到屋裡,看着牆上挂着一個舊鏡框,裡面有四五張小相片,都老舊發黃。

    隻有一張彩色的,上面有“西安大雁塔留影”一行字。

    上面是個直眉瞪眼的男人。

    巧巧從沒見過如此無表情的面目。

    突然這面目奇怪地眼熟,她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突如其來的詭異感使她頓時心焦起來:這份眼熟一定有緣由。

    焦灼中她便不知怎樣來度過這段等待了,三個屋連帶電影明星的畫報紙都沒有。

    她揭開一口大鋁鍋的蓋子,裡面有三個巨大的饅頭。

    巧巧揪了一塊來嚼,不知不覺把一整個饅頭無滋無味地全吃了下去。

    她是就着讀報吃下去的,都是哪輩子的舊報紙,裁得四四方方,巧巧當然知道那是用來上茅廁的。

    她方才就用了幾張。

     肚子一飽巧巧又回到床上,于是又來了一覺,這一覺是被汽車引擎聲驚醒的。

    巧巧想,坦克大概也不過這麼響了。

    陳國棟告訴過巧巧,養路工的舅舅有輛小卡車。

    她一下跳起來,忙着從尼龍包裡抓出毛巾、梳子。

    兩天兩夜沒洗過臉,也沒梳過頭,未必這副樣子去見長輩?她把大鋁壺從爐子上拎下來,在一個磕得疤疤痢痢的花搪瓷盆裡倒了些水,燙得她直跺小碎步。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