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與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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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蓋普老估摸着自己會早死。

    “就像我父親,”蓋普寫道,“我相信我命該短。

    我是個一次性發射出生的人。

    ” 蓋普差點兒在女子學校長大,他母親本來得到一個在女子學校當駐校護士的工作機會。

    但珍妮·菲爾茲預見到如果去了未來可能很悲慘:她的小蓋普會被女人圍繞(學校提供給他們母子一間宿舍)。

    她想象兒子的第一次性體驗:由在女子洗衣房的所見所感催生出的性幻想,在那裡,女孩兒們會捉弄小孩兒,用年輕女性的内衣把小孩兒埋住。

    珍妮本來會喜歡這份工作,不過為了蓋普她謝絕了。

    她選擇去了又大又有名的史第林學校,在那裡她隻是衆多駐校護士中的一個,學校給她和蓋普提供的公寓在校醫院側樓,很冷,裝着監獄裡的那種鐵窗。

     “無所謂。

    ”她父親對她說。

    她出去工作就已經惹他不高興了,家裡有的是錢,要是她能在犬首灣家裡的宅邸裡等着這私生子長大再搬出去,他還樂意些。

    “要是這孩子還有點兒智力天分,”珍妮父親說,“以後都會被史第林錄取,不過現在嘛,我想,也沒什麼更适合男孩兒長大的環境了。

    ” “智力天分”是她父親用來指這孩子可疑的基因的用語之一。

    珍妮的父親和兄弟們都念過史第林學校,那時還是所男校。

    珍妮相信,要是能熬過幽閉在這裡的歲月,直到小蓋普大學預校畢業,那她也算對兒子盡到責任了。

    “這樣能彌補不給他父親的缺憾。

    ”她父親這麼說她。

     “奇怪的是,”蓋普寫道,“我母親這個清楚知道自己不想和任何男人住在一起的人,最後會和800個男孩兒住在一起。

    ” 就這樣,小蓋普跟着母親在史第林學校的醫務處長大。

    他并沒有完全被當成“校工的小屁孩兒”看待,這是學生們給所有老師教工還沒成年的孩子起的稱号。

    駐校護士并不被當成教職員工。

    更何況,珍妮并沒有給自己編一個婚姻故事,沒有捏造一個蓋普父親的傳說,為兒子的出生自圓其說。

    她是菲爾茲家族一員,她堅持告訴人們她自己的名字。

    她的兒子是蓋普,她堅持告訴人們他的名字。

    “這是他自己的名字。

    ”她說。

     每個人都懂她的意思。

    這種高傲,在史第林學校的圈子裡被寬容以待,某些類型的高傲甚至還頗受鼓勵,但高傲要被接受關乎品位和風格。

    高傲的原因必須上得了台面,必須意義高尚,而且高傲的方式也必須迷人。

    珍妮·菲爾茲并非一個天生機智的人。

    蓋普寫過他母親“從沒有刻意高傲,不過是被逼無奈”。

    驕傲在史第林學校的圈子裡雖然很受歡迎,不過珍妮·菲爾茲驕傲的原因似乎是有個私生子。

    她也許不會為任何事擡不起頭來,然而,她多少也該表現得有點兒人性。

     不過珍妮不僅僅因蓋普而自豪,她還特别因為自己得到這個兒子的方式而自豪。

    别人還不知道她是怎麼得到這個兒子的,珍妮那時還沒有出自傳,事實上她還沒有動筆寫。

    她在等着蓋普長到能欣賞這個故事的年齡。

     蓋普所知的故事,也是珍妮告訴任何有膽子問她的人的版本。

    她的故事,是個三句話就說完了的凄慘故事:蓋普的父親是個兵。

    他打仗的時候死了。

    那會兒一邊打着仗誰有工夫結婚。

     這個故事的缜密和神秘,可能被解讀得很有浪漫色彩。

    畢竟,根據這幾個事實,這個父親可能是個戰争英雄。

    也能據此想象出一場愛情悲劇。

    菲爾茲護士,很可能當過戰地護士。

    她可能“在前線”墜入愛河。

    蓋普的父親可能覺得欠“人民”最後一次任務。

    但珍妮·菲爾茲并沒有激發人們去想象這麼一出通俗劇。

    首先她看起來太過享受獨身,她絲毫沒有對過去表現出淚眼蒙眬的難過之情。

    她從來不分心,一顆心撲在小蓋普身上,隻想專心好好當個護士。

     當然,菲爾茲家族在史第林學校赫赫有名。

    這位著名的新英格蘭地區的鞋王是著名校友,不管當時是不是遭到别人質疑,他甚至還成了董事會成員,他在新英格蘭地區不算是老錢,不過也不是最新的暴發戶。

    他的妻子,珍妮的母親,娘家是波士頓的維克斯家族,在史第林也許還更有名些。

    上了年紀的教員當中,有人記得以前每一年都有維克斯家族的人從史第林畢業。

    饒是如此,對史第林學校的人來說,珍妮似乎沒有繼承這些高級的憑證。

    他們承認她好看,但她很普通;她明明可以穿得更漂亮,卻隻穿護士制服。

    實際上,由于她是從這樣一個家庭走出來的,人們根本對她當護士這件事感到好奇,而且不知為何她還以自己是護士而自豪。

    醫護工作,根本配不上一個菲爾茲或維克斯家的人。

     珍妮與人交際帶着毫不優雅的嚴肅,讓輕佻的人很不舒服。

    她讀很多書,經常洗劫史第林圖書館,任何人想要什麼書,結果都會發現被一個叫菲爾茲的護士借走了。

    打電話給她,她就會很客氣地回答,隻要一讀完就親自把書送到需要的人手上。

    她準時讀完這些書,但她并不會發表對書的任何意見。

    在學校的環境裡,不為了讨論而為了某個不為人所知的原因讀書非常奇怪。

    她讀那麼多書幹嗎? 她業餘上課的行徑更為詭異。

    史第林學校的章程明文規定,校工教員及其配偶可以免費上任何課,隻要得到授課教師的同意就行。

    誰會拒絕一個護士?從“伊麗莎白時代史”“維克多利亞時期的小說”到“1917年以前的俄國曆史”課,從“基因入門”到“西方文明上下”的老師都沒有拒絕她。

    那些年裡珍妮·菲爾茲從恺撒上到艾森豪威爾,中間念了路德和列甯,伊拉斯谟和有絲分裂,滲透作用和弗洛伊德,倫勃朗、染色體和凡·高,從冥河念到泰晤士河,從荷馬讀到弗吉尼亞·伍爾夫。

    從雅典到奧斯維辛,她從來不發一言默默上課。

    她是課堂上唯一的女性。

    她穿着白色制服聽課,安靜得男學生和老師最後都忘了她的存在,放松下來,他們繼續上他們的課,一團白色的她則銳利地一動不動坐在他們中間。

    她見證着一切,或許不對任何事加以評判,也許在評判着一切。

     珍妮·菲爾茲終于能接受她一直夢寐以求的教育,現在看來時機總算成熟。

    但她的動機卻不純然為了她自己,她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在審查這所學校。

    到蓋普長到入校年齡的時候,她就能給他很多意見:她會知道每一個學科裡混飯吃的老師,知道什麼課散亂什麼課好。

     她的書多得要從校醫院輔樓的小廂房裡溢出來。

    她在學校待了十年才知道書店給教員校工打九折(從來沒給過她折扣)。

    這讓她生氣。

    她對自己的書也很大方,最終在空蕩蕩的校醫院輔樓每個房間的書架上都碼上書,但那裡的書架也堆不下,就溜進了校醫院主樓,進入了候診室、X光房。

    一開始書壓在報紙和雜志上,後來幹脆代替了它們。

    慢慢地,史第林學校的病人們都意識到史第林是個多正經的地方,不比隻有輕松讀物和垃圾新聞雜志可讀的普通醫院。

    病人等待就診的時候,可以讀《中世紀的衰落》,等待化驗結果的時候,可以問護士要來珍貴的基因學說明書《果蠅手冊》。

    要是病情嚴重,或者必須在診所待很長一段時間,肯定有一冊《魔山》為他們準備着。

    腿骨折的男孩兒們,或運動傷害的病人,等着他們的是優秀的英雄和他們豐富的冒險故事,是康拉德和梅爾維爾,而非《體育畫報》;是狄更斯、海明威和馬克·吐溫,而不是《時代周刊》和《新聞周刊》。

    對文學愛好者來說,在史第林生病是個多美的美夢啊!終于醫院裡有點兒好東西可以讀讀了。

     珍妮·菲爾茲在史第林的12年中,圖書館員已經養成了習慣,一旦有人在圖書館找不到哪本書,他們就會說:“興許在醫務室裡能找到。

    ” 書店裡一旦哪本書脫銷或絕版了,他們就會建議人們“去校醫院找菲爾茲護士,她大概有”。

     珍妮會不屑地說:“我肯定那書在輔樓的26号房,但麥卡提在讀。

    他得了流感。

    他讀完也許會願意給你。

    ”或者她會回答:“上一次我看那本書是在浴室裡。

    可能開頭幾頁會有點兒濕。

    ” 無法評斷珍妮對史第林教育質量的影響,但她對十年來從未享受過書店的九折優惠一直耿耿于懷。

    “我母親一直光顧那家書店,”蓋普寫道,“相比之下,史第林的其他人什麼書也不讀。

    ” 蓋普兩歲時,學校給了珍妮一份三年合同,她是個好護士,每個人都同意這一點,大家對她的那點兒鄙夷也沒有在她工作的頭兩年裡增加。

    這孩子嘛,歸根結底和别的孩子沒兩樣,可能夏天時比大部分孩子黑點兒,冬天時皮膚有點兒蠟黃,還有點兒胖。

    他看着總有點兒圓,哪怕沒穿多少,也像穿了很多的因紐特人。

    那些剛剛經曆過二戰的年輕教員說,這孩子的體形像鈍頭炮彈似的。

    但是私生子終究也是孩子。

    看不慣珍妮的古怪之處的人,态度也緩和多了。

     她簽了這份三年合同。

    她學習,提升自我,但也同時在為她的蓋普将來進史第林鋪路。

    史第林學校能提供“高人一等的教育”,她父親說過。

    珍妮覺得最好還是親自确認。

     蓋普五歲時,珍妮·菲爾茲升為護士長。

    能忍受這群精力旺盛的野小子的年輕有活力的護士很難找,願意駐校的護士就更難找。

    珍妮似乎對栖身校醫院輔樓一隅挺滿意。

    某種意義上她成了許多人的母親:半夜哪個男孩兒吐了,或者按床鈴,或是打碎了水杯的時候都需要她,或者當男孩兒們在黑暗的走廊裡鬧哄,繞着病床追逐,搖着輪椅像角鬥士一樣決鬥,隔着鐵欄窗和鎮上的姑娘偷偷聊天,攀上攀下校醫院舊磚樓外纏繞着的常春藤梯子的時候也需要她。

     校醫院和輔樓靠地下通道相連,寬度容得下推床通過,一邊還能站上一個苗條的護士。

    壞男孩兒有時會在地道裡号叫,聲音傳到珍妮和蓋普住的遙遠的輔樓,好像地下實驗室裡的耗子和兔子一夜間長得巨大,在深深的地下用自己強有力的吻部翻滾着垃圾桶。

     但蓋普五歲時,他母親已經成了護士長,史第林學校的人注意到這孩子有點兒奇怪。

    至于究竟一個五歲的孩子能有多特别沒人知道,不過他的頭的确有種滑溜溜的感覺,黑乎乎、濕濕的(就像海豹的頭),加上他特别小巧結實的身子,讓人們又開始猜測起他的基因來。

    他的氣質像母親,有決心,也許有點兒木愣愣,清高卻又永遠小心謹慎。

    盡管他比同齡人長得小,但他似乎在其他方面早熟一些,他帶着讓人不安的冷靜。

    他盡管矮,不過卻像是平衡感很好的動物,手腳特别協調。

    其他孩子母親注意到,這孩子能爬上任何東西,有時簡直讓她們驚訝。

    那些兒童攀爬架、秋千架、高滑梯、露天看台座、最危險的樹,蓋普都能爬到頂上。

     有一天晚飯之後,珍妮發現他不見了。

    蓋普能夠在校醫院和輔樓自由走動,和男生們聊天,珍妮想叫他回房間的時候通常會用對講機呼叫他。

    她會說“蓋普回來”。

    他們之間約法三章:哪些房間他不應該進去,也就是傳染病患的病房,還有真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腐爛的男孩兒的病房,他們不想被打擾。

    蓋普最喜歡因運動受傷被收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