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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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麼久,我渾身僵硬地呆立當場,無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的那一幕:我的弟弟沖過廣場,尖叫着撞向了那名可惡的軍官,緊抓着他的制服不放,用幼小的拳手擊打着對方。

    我仿佛陷入了恍惚之中,腦中想着要去保護尼古拉,實際上卻隻是怔怔地看着。在我周圍,車站裡的人們全都震驚地看着那個年幼的孩子。

    就在我掙紮着試圖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時,那個納粹伸手抓住了弟弟的胳膊,恐懼一瞬間襲上我的心頭,我感到尼古拉的生命受到了威脅。等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掙脫了摁在肩膀上的那隻手,正向着車站那頭猛沖過去,口裡尖叫着尼古拉的名字。我從未想象過自己能跑得那麼快。

    那名軍官将挑釁他的孩子高高舉起,尼古拉瘦小的四肢瘋狂地揮動着,徒勞地想要擺脫他的鉗制。我在距他們幾米處止步,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

    不知道我能夠做什麼。

    四下裡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注視着我們,等待着。就連尼古拉的尖叫都停止了,他的喉嚨喊幹了,再發不出一個音節。而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恐懼漸漸壓過了先前的憤怒。

    被人阻隔在車站那頭的媽媽忽然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尖叫着要軍官放下她的兒子。就在我轉向她的那刻,目睹了一名鐵衛團軍官用步槍拖猛擊她的腦袋。我驚恐地看見鮮血從她的額角迸出,她的身子倒在了地上。我離得太遠,看不清她的傷勢如何,卻又不敢采取行動,生怕下一個遭到暴力的就是尼古拉。

    人群依然沉默,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那個舉着尼古拉的蓋世太保突然大笑起來,那是一種冰冷、殘忍的笑聲,他似乎覺得自己被一個六歲孩子攻擊的事十分有趣。其他蓋世太保也都大笑起來,笑聲在原本寂靜的車站裡回響,氣氛陡然一變。鐵衛團的人則遲疑地跟着他們一起笑。

    平民們卻都沉默緊張地觀望着,為他們自己,還有我們一家的安危惶恐不安。

    我和尼古拉的目光交彙在一起,充滿了恐懼和憂慮,兩人都不敢動彈,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那個納粹用吼叫似的德語對他的同夥說話,他們笑得更加張狂,顯然在拿我們取樂。然後他突然轉身,毫不費力地把幼小的尼古拉扔進了牲畜車廂裡。

    我尖叫着弟弟的名字,下一秒就擠過伊洛和果爾達,往那節車廂上爬去,滿腦子隻有趕到尼古拉身邊去這一個念頭。

    尼古拉暈眩地躺在車廂的地闆上,我正努力照料着他,一回神,更多的猶太人被迫擠上了車,而我發現自己正被推向車廂的深處。

    我拼命地從地上爬起,小心地抱着尼古拉,生怕他被擠傷。我掙紮地越過人群看向媽媽的所在,她正被人摻扶着重新站立起來,我不禁松了一大口氣。隻見血從媽媽頭上的傷口裡滲出來,淌過她的臉龐,那就是留在我眼中的,最後一個畫面。緊接着,廂門被關上了,我們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四面擁擠的成年人的身體,幾乎要将十二歲的我擠扁了。我盡力抱緊了尼古拉,無法擡手去安撫他,在黑暗中也看不見他的臉,無法确定他是否安好。我絕望地向身旁的人求助,但他們都不講羅馬尼亞語,或者他們會講,隻是不願理會我的請求。我呼喚果爾達和伊洛,但沒有回音,也不知她們是不是也在這節車廂裡。

    最後,我聽見了火車發動機啟動的聲音,知道我們就要上路了。我祈禱這隻是一段短暫的旅程。

    車廂突然一晃,火車開動了,長長的車身颠簸起來。我感到身邊的人努力保持平衡,還聽見有人跌倒的驚叫聲。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腿,但我不敢松開尼古拉,騰出手去撥開它,幾秒之後,那隻手緩緩地松開了我。那些跌倒的人狀況如何,我隻能憑借想象推測。我努力屏蔽他們的叫聲,全神貫注地将懷裡的弟弟抱穩。其它任何事,其它任何人都不重要了。

    終于,火車進入平穩的行駛之中,載着我們加速駛離了布加勒斯特。盡管身處黑暗,被人體的燥熱和發黴的空氣包圍着,我也不能放松精神,因為我知道,尼古拉和我,不管是誰跌倒在地,我們都不可能再爬起來了。

    數不清多少個小時過去了,我感到幹渴和上廁所的欲望越來越強烈,因為車上可怕的條件使我們根本别想喝水或者撒尿。當疲勞感漸漸增加,我的眼皮也越來越沉。我真的很想睡,那樣或許能從難受中暫時解脫出來,但我害怕自己和尼古拉會跌倒,所以不敢冒險。

    每當我眼皮一閉,腦中就會浮現出伊洛和媽媽遭到毒打的情形,于是無法控制地抽泣起來。我的精神正處于飽受刺激的狀态中,如果睡着,我一定會做噩夢的。

    而事實上,我很快就會知道,噩夢不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