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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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第二天一早就回娘家去了。

    那時候天還沒亮,我被一隻搖晃的手弄醒,在刺眼的燈光裡,我看到一個戴着大口罩,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正俯向我,我吓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接着我聽到李秀英的聲音: “别哭,别哭,是我。

    ” 李秀英對自己的裝扮深表滿意,她近乎得意地問我: “你認不出我吧?” 我來到孫蕩五年後,李秀英第一次走出了家門。

    在冬天還沒有來到的淩晨,李秀英穿着冬天的衣服走向輪船碼頭,我扛着一把小凳子費力地跟在她的身後。

     天亮前的街道空空蕩蕩,隻有幾個吃早茶的老頭,大聲咳嗽着走過去。

    虛弱的李秀英隻能一口氣走出一百來米,當她站住腳喘氣時,我就立刻将小凳子放到她的屁股下面。

    我們在潮濕的晨風裡走走停停,有幾次我剛開口想說話時,她就“噓”的一聲制止了我,輕聲告訴我: “一說話,别人就會發現我。

    ” 她的神秘讓我渾身緊張。

     李秀英在人為的神秘裡離開孫蕩。

    當時對于我漫長的過程,現在回憶裡卻隻是短短的幾次閃亮。

    這個古怪的女人穿着臃腫的衣服通過檢票口時,回過頭來向我揮了揮手。

    後來我就撲在候船室破爛的窗口,看着她站在岸邊不知所措,她要走過一塊狹長的跳闆才能抵達船上,那時候她就不顧是否會暴露自己,接連叫道: “誰把我扶過去。

    ” 她進入船艙以後,就開始了我們也許是一生的分别,直到現在我都沒再見到過她。

    我始終撲在窗口,等到船在遠處的河流裡消失,我才離開窗口,這時候我才發現一個要命的現實——我怎麼辦? 李秀英把我給忘記了,過多的悲傷使她除了自己以外,忘記了一切。

    十二歲的我,在黎明逐漸來到的時候,突然成了孤兒。

     我身上分文沒有,就是我的衣服和書包也被緊緊鎖在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家中,我沒有鑰匙。

    我唯一的财富就是李秀英遺留的那把小凳子。

    我把凳子重新扛到了肩上,然後哭泣着走出碼頭。

     出于習慣,我回到了家門前,當我伸手推一下緊閉的屋門後,我就把自己推入了更為傷心的境地。

    我在門旁坐下來,哭得傷心欲絕。

    後來我就在那裡發呆,那時候我腦袋裡一片空白,一直到背着書包準備上學的劉小青走過來時,我重新哭泣了。

    我對前天才恢複友情的劉小青說: “王立強死了,李秀英走了,我沒人管了。

    ” 戴着黑紗的劉小青熱情地對我叫道: “到我家住吧,你就睡我哥哥的床。

    ” 然後他就飛快地跑回家中,可過了一會他就垂頭喪氣地走回來。

    他擅自的決定不僅遭到父母的否決,而且還飽嘗了一頓訓斥。

    他尴尬地朝我笑一笑。

    我是那時候決定返回南門的,我要回到父母兄弟那裡去。

    我這樣告訴了劉小青,可是我沒錢買船票。

     劉小青眼睛一亮,叫道: “去向國慶借。

    ” 我們在學校的操場上找到了國慶,劉小青叫他時,他說: “我不過來,你有肝炎。

    ” 劉小青可憐巴巴地問他: “我們過來,好嗎?” 國慶沒再表示反對,我和劉小青走向了這位富翁。

    如果不是國慶的慷慨幫助,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南門會有多麼艱難。

    我的兩位童年的夥伴,将我送上了離開孫蕩的輪船。

    我們向輪船碼頭走去時,國慶神氣十足地對我說: “以後缺錢花,就給我來一封信。

    ” 劉小青則是憨厚地替我扛着那把凳子,跟在我們後面。

    可我後來卻遺忘了這把凳子,就像李秀英遺忘了我一樣。

    輪船駛去以後,我看到國慶坐在那把凳子上,架着二郎腿向我揮手,劉小青站在一旁正向他說什麼。

    他們置身其上的堤岸迅速地消失了。

     我在深秋的傍晚踏上家鄉的土地,離家五年之後重新回來時,我隻能用外鄉人的口音向人打聽南門在什麼地方。

    我向那條狹長的街道走去時,一個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撲在樓上的窗口,一聲聲叫我: “小孩,小孩。

    ” 我聽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方言。

    幸虧我還記得南門,和我父母兄弟的名字,還有我的祖父。

    六歲時殘留下來的記憶,使我可以一路打聽着走去。

    我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了我的祖父孫有元,這個背着包袱、懷抱油布雨傘的老人,在我叔叔家住滿一個月以後,正準備回到南門,風燭殘年的祖父在那條他應該是最熟悉的路上迷路了。

    我們是都忘記了對方的模樣以後,在路上相遇。

     那時候我已經走出縣城,來到了鄉間,一個三岔路口讓我無從選擇。

    我當時被落日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沒有立刻焦急起來,那是讓我的童年震驚的景色,我看到翻滾的烏雲和通紅的晚霞正逐漸融為一體,一輪紅日已經貼在了遠處的地平線上,開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

    我站在落日的餘晖之中,對着太陽喊叫: “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 一團巨大的烏雲正向落日移去,我不願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沒。

     落日如我所願地沉沒以後,我才看到了祖父孫有元,他就站在我的身後,和我貼得那麼近。

    這個年邁的老人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着我,我就問他: “到南門怎麼走?” 他搖搖頭,嗡嗡地告訴我: “我忘記了。

    ” 他忘記了?孫有元的回答讓我覺得有趣,我對他說: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忘記呢?” 他謙卑地向我笑了笑。

    那時候天色開始黑下來了,我趕緊選擇一條路匆匆走去,走了一陣我發現後面那個老頭正跟着我,我也不管他,繼續走了一會,我看到稻田裡有一個紮頭巾的女人,就問她: “前面是南門嗎?” “走錯啦。

    ”那個女人挺起腰來說,“應該走那條路。

    ” 那時天色馬上就要黑了,我立刻轉回去,老人也轉過身來往回走,他對我的緊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刻撒腿跑開了,跑了一會回頭一看,他正趔趔趄趄地急步追來。

    這使我很生氣,我等他走近了,就對他說: “喂,你别跟着我,你往那邊走。

    ” 說完我轉身就走,我走回到三岔路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我聽到了打雷的聲音,那時一點月光都沒有。

    我摸上了另一條路,急步走了一陣,發現那老人還跟着我,我轉回身向他喊叫: “你别跟着,我家很窮的,養不起你。

    ” 這時候雨點下來了,我趕緊往前奔跑過去。

    我看到了遠處突然升起一片火光,越來越大的雨點與那片火糾纏起來,燃燒的火不僅沒有熄滅,反而逐漸增大。

    就如不可阻擋的呼喊,在雨中脫穎而出,熊熊燃燒。

     借着火光,我看到了那座通往南門的木橋,過去殘留的記憶讓我欣喜地感到,我已經回到了南門。

    我在雨中奔跑過去,一股熱浪向我席卷而來,雜亂的人聲也撲了過來。

    我接近村莊的時候,那片火光已經鋪在地上燃燒,雨開始小下來。

    我是在叫叫嚷嚷的聲音裡,走進了南門的村莊。

     我的兩個兄弟裹着床單驚恐不安地站在那裡,我不知道他們就是孫光平和孫光明。

    同樣我也不知道那個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他們旁邊是一些與火争搶出來的物件,亂糟糟地堆在那裡。

    接下去我看到了一個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秋夜的涼風吹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前,他聲音嘶啞地告訴周圍的人,有多少東西已經葬身火海。

    我看到他眼睛裡滾出了淚水,他向他們凄涼地笑了起來,說道: “你們都看到大火了吧。

    壯觀是真壯觀,隻是代價太大了。

    ” 我那時不知道他就是我的父親,但他吸引了我,我就走到他身邊,響亮地說:“我要找孫廣才。

    ”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