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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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在體内迅速地被消化吸收,我隻能不停地喝着這冬天的涼水,直到上課鈴聲響起。

     我遠離水架之後,饑餓的再度來臨就讓我束手無策了,那時的我必須承擔比先前更為嚴厲的折磨。

    我的身體就如一袋被扔在地上的大米,塌陷在我的座位上。

    我産生了幻覺,黑闆猶如一個山洞,老師在洞口走來走去,他發出的聲音嗡嗡直響,仿佛是撞在洞壁上的回音。

     當我的胃承受着空虛的疼痛時,膀胱則給予了我脹痛的折磨,我喝下了那麼多的水,它們開始報複我了。

    我隻能舉起手來,請求張青海允許我去撒尿。

    那時剛上課才幾分鐘,老師十分不滿地訓斥我: “下課時為什麼不撒尿。

    ” 我小心翼翼地往廁所走去,我不敢跑,一跑膀胱裡的水就咕咚咕咚地湧來湧去,撒完尿後,我抓住這個機會又去喝了一肚子涼水。

     那個上午的第四節課,對于我也許是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刻,我剛上了廁所後不久,膀胱又劇烈地脹痛了,把我脹得臉色發紫。

    我實在憋不住後,隻得再次舉起手來。

     張青海滿腹狐疑地看了我一陣,問我: “又要去撒尿。

    ” 我羞愧不安地點點頭。

    張青海叫出了國慶,讓他跟我到廁所去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可撒。

    這次撒完尿後我沒再敢喝水,國慶回到教室後響亮地向老師報告: “比牛的尿還長。

    ” 在同學哧哧的笑聲裡,我面紅耳赤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

    雖然我沒再喝水,可是沒過多久膀胱又鼓起來了。

    那時候饑餓已經微不足道了,膀胱越鼓越大。

    這次我不敢輕易舉手了,我忍着劇烈的脹痛,期待着下課鈴聲早些響起來。

    我都不敢動一動身體,仿佛一動膀胱就要脹破似的。

    到後來我實在不行了,時間走得那麼慢,下課鈴聲遲遲不來。

    我膽戰心驚地第三次舉起手來。

     張青海有些惱火了,他說: “你想淹死我們。

    ” 同學們哄堂大笑。

    張青海沒再讓我上廁所,而是讓我繞到窗外,讓我對着教室的牆壁撒尿,他要親自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

    當我将尿刷刷地沖到牆上去後,他相信了,走開幾步繼續講課。

    我的尿可能是太長了,張青海突然中斷講課,吃驚地說: “你還沒撒完?” 我滿臉通紅膽怯地向他笑一笑。

     上午放學後,我沒有像别的同學那樣回家,我繼續絕食鬥争。

    整個中午我都躺在水架下面,饑餓一旦強烈起來,我就爬起來去飽飽地喝一肚子水,然後繼續躺在那裡獨自悲傷。

    那時我的自尊隻是裝飾而已了,我盼望着王立強找來。

    我躺在陽光下面,青草在我周圍歡欣地成長。

     王立強找到我的時候,已是下午,上學的同學正在陸續來到。

    他在水架旁找到了我。

    我不知道他吃過中飯以後,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我回去,這是李秀英後來告訴我的。

    他把我從地上扶起來,用手輕輕觸碰我臉上的青腫時,我一下子就哭了。

     他把我背在脊背上,雙手有力地托住我的大腿,向校門走去。

    我的身體在他脊背上輕輕搖晃,清晨時還那麼堅強的自尊,那時被一種依戀所代替。

    我一點也不恨王立強了,我把臉靠在他肩膀上時,所感受的是被保護的激動。

     我們走進了一家飯店,他把我放在櫃台上,指着一塊寫滿各種面條的黑闆,問我要吃哪一種。

    我一聲不吭地看着黑闆,什麼也不說,我自尊的殘餘仍在體内遊蕩。

    王立強就給我要了一碗最貴的三鮮面,然後我們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我忘不了當初他看着我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在他死後那麼多年,我一想起他當初的眼神就會心裡發酸。

    他是那樣羞愧和疼愛地望着我,我曾經有過這樣一位父親。

    可我當時并沒有這樣的感受,他死後我回到南門以後的日子,我才漸漸意識到這一點,比起孫廣才來,王立強在很多地方都更像父親。

    現在一切都是那麼遙遠時,我才發現王立強的死,已經構成了我冗長持久的憂傷了。

     面條端上來以後,我沒有立刻就吃,而是貪婪同時又不安地看着熱氣騰升的面條。

    理解我心思的王立強馬上就站起來,說聲他要上班後就走了出去。

    他一走我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可我小小的胃過早地得到了滿足,随後我就無限惆怅地夾起雞塊、鮑魚,看看又放下,接着又夾起來看看,遺憾的是我實在吃不下去了。

     我重又恢複了童年時精神勃勃的我,不愉快的事早已煙消雲散。

    于是我就有能力去注意對面那個衣衫褴褛的老人,他吃的是一碗最廉價的小面,他是那樣關注我夾雞塊和爆魚的舉動,我感到他是在期待着我立刻離去,好吃我碗中的美食。

    我年幼時的殘忍上來了,我故意不走,反複夾着碗中的食物,而他似乎是故意吃得十分緩慢。

    我們兩人暗中展開了争鬥,沒過多久,我就厭倦了這種遊戲,可我想出了另一種遊戲。

    我将筷子大聲地一摔,站起來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一到屋外,我就隐蔽在窗邊偷偷窺視起了他,我看到他往門口張望了一下,接着以驚人的敏捷将自己的面條,倒入我留下的碗中,再将兩個碗調換了一下位置後,就若無其事地吃了起來。

    我立刻離開窗戶,神氣活現地重新走入飯店,走到他面前,裝作吃驚地看了一會那隻空碗,我感到他似乎十分不安,我也就滿足了,愉快地走了出去。

     進入小學三年級以後,我越來越貪玩了。

    随着對王立強和李秀英的逐漸熟悉和親切起來,初來時的畏懼也就慢慢消失。

    我常常在外面玩得忘記了時間,後來蓦然想起來應該回家了,才拼命跑回去。

    我自然要遭受責罵,可那種責罵已經不會讓我害怕,我努力幹活,盡量把自己弄得滿頭大汗,他們的責罵就會戛然而止。

     有一陣子我特别迷戀去池塘邊摸小蝦,我和國慶、劉小青,幾乎每天下午放學後,就往鄉間跑去。

    有一天我們剛剛走上田野,讓我吓一跳地看到了王立強,他和一位年輕女子在田埂上一前一後慢慢走來。

    我趕緊往回跑,王立強已經看到我,我聽到他的喊叫後隻得站住腳,不安地看着王立強大步走上前來,我在應該回家的時候沒有回家。

    國慶和劉小青立刻向他說明,我們到鄉間是為了摸小蝦,不是來偷瓜的。

    王立強向他們笑了笑,出乎我意料的是王立強并沒有責備我,而是用他粗大的手掌蓋住我的腦袋,讓我和他一起回去。

    一路上他都親切地向我打聽學校裡的事,他沒有一點想責備我的意思,我逐漸興奮了起來。

     後來我們站在百貨商店的吊扇下面,吃起了冰棍。

    這是我童年的幸福時刻,那時王立強家中還沒有電扇,我是那麼吃驚地看着這個旋轉的東西,就像是水傾瀉時一樣亮閃閃,而且是那麼的圓。

    我站在風區的邊緣上,不停地走進和走出,感受着有風和無風。

     那次我一口氣吃了三根冰棍,王立強很少有這麼慷慨的時候。

    吃完第三根後,王立強問我還想不想吃,我又點了點頭。

    可他猶豫了,他令我失望地說: “你會吃壞身體的。

    ” 我得到了别的補償,他給我買了糖果,然後我們才離開商店。

    向家中走去時,王立強突然問我: “你認識那位阿姨嗎?” “哪位阿姨?”我不知道他在說誰。

     “就是剛才走在我後面的。

    ” 我才想起來那個在田埂上的年輕女子,她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我一點也沒有覺察,當時我正緊張地想逃避王立強。

    我搖搖頭後,王立強說: “我也不認識她。

    ” 他繼續說:“我叫住了你,回頭一看竟然後面還有一個人。

    ” 他臉上吃驚的神氣十分有趣,把我逗得咯咯直笑。

     快要到家的時候,王立強蹲下身體悄聲對我說: “我們不要說是去鄉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