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胡爾馬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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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躺了下來,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看……又過了半個小時,當電視畫面縮至手心大小時,居麻終于爆發了,站起身啪地擰開電燈,關了電視,才把他轟走。

     居麻說,胡爾馬西在哥哥家幫牧,不是白幹的,一個冬天能賺一匹馬或一頭牛。

    将來他的婚事将由父母和他的大哥大嫂操辦,不用他自己花錢。

     由于還沒結婚,雖然是二十多歲的人了,胡爾馬西在家庭中的地位仍和小孩子一樣。

    在熱合買得罕兄妹倆還沒有進入荒野之前,每次吃抓肉都由他負責為大家澆水洗手。

    一手拎水壺,一手端盆子,來到每一個人面前服務。

    讓這麼大的小夥子侍候,讓人覺得很不好意思……另外薩依娜想請嫂子共進午茶時,也總是指使他過來傳話。

     西面牧場上的保拉提和胡爾馬西同齡,作為已婚男性和父親,每次到訪總會得到鄭重接待。

    他自若地經過胡爾馬西坐進上席,而後者隻能坐在角落玩手機。

     不知這小子是覺得拘束,還是真的喜歡獨處,他總是像孩子那樣,從不參與大家的發言。

     直到新什别克的兩個孩子也來到了冬窩子,胡爾馬西的生活才算是添了新内容。

    從此天天研究兄妹倆的漢語課本,惡補漢語(當然,上次我教給他的十八個單詞早就忘了個精光),還不時虛心請教兩個孩子。

    但他的問題總是很幼稚,總令兩個孩子大笑,且不屑回答。

     無論如何,這家夥的學習态度還是令人贊歎的。

    一閑下來,就在床榻一角擺開小桌子,捏一小截鉛筆頭,在一個皺巴巴的小學生作業簿上寫啊寫啊。

    仍是老辦法:先用阿拉伯字母拼出讀音,再标注意義,并打上序号,然後不時溫習、默誦。

    我心裡暗想:要是小時候上學時也這麼刻苦的話,說不定就是另一種人生了…… 不合群的胡爾馬西,隻在經過喀拉哈西時,才溫和地喚一聲她的名字。

    隻有喀拉哈西願意為了這一聲呼喚而欣喜大笑。

    隻有喀拉哈西平等地對他,不覺得他有什麼異樣。

     除了喀拉哈西,他的另一個重要交流對象是加瑪。

    大約他倆年齡相當,有相近的話題。

    雖然加瑪背後也不怎麼待見他,當面還是很客氣。

    兩人的交往内容之一就是互換手機存儲卡,交換着聽歌。

     ——還在兩年前,年輕人串門時,互換的是磁帶,這兩年就成了存儲卡。

    看來時代真的在進步。

     另外與之關系較密切的,還有熱合買得罕。

    兩人時不時擺開國際象棋切磋一把,棋藝不相上下。

    看得出,平時他最樂意聽熱合買得罕說話,暗暗地欽佩他。

    熱合買得罕是聰明的學生,知道許多令牧人們納罕的知識。

    他向大家演示過盛着水的紙盒子在蠟燭上燒,卻怎麼也燒不糊這個令人驚歎的實驗。

     在喀拉哈西、加瑪和熱合買得罕之外,胡爾馬西還有兩個真正的朋友,就是他常常(常常=三次)去做客的西面牧場上的那兩個表兄。

    和胡爾馬西一樣,這兩個年輕人一整個冬天裡也頻頻過來做客(頻頻=兩次),都不嫌路遠。

    這兩個小夥子老實巴交,隻微笑,不說話。

    相貌很特别,膚色黑,頭發卷,長得跟印度人似的,跟塔吉克人似的,居麻便戲稱之為“外國哈薩”。

    每到相聚時,三個年輕人到哪兒都走在一起,趕羊、找駱駝。

    或者什麼也不幹,隻在北面沙丘上靜靜站作一排。

     總之,關于胡爾馬西,好像就這麼多了。

    我對他所知太少,所以他看起來才像個影子吧?可但凡生命,哪有不強烈的呢?無論怎樣,好好壞壞,這小夥子看來都離不開牧場,離不開這樣的生活了。

    否則還能幹什麼?——不會漢語,又不再是孩子。

    我希望他很快就能擁有自己的家庭和牛羊,在屬于自己的生活裡繼續鋪展生命——不要再這麼孤獨,這麼消沉,這麼無所适從了。

     有一天我在荒野裡走着走着,轉過一座沙丘,就迎面遇到了他。

    隻見他胳膊下挾着幾隻大袋子,一個人去西面沙梁後找雪。

    打過招呼後,他約我同去。

    我問遠嗎,他說遠啊。

    然後就一個人上路了,越走越小。

    過了很久很久,還在曠野深處慢慢走着,那麼倔強。

    那情景深刻得像是刀鋒在皮膚上輕輕劃了一下。

    在那樣的時候,胡爾馬西才不是虛弱的影子。

     當我要為他照張相時,他會說:“等一等。

    ”——從容地從懷裡掏出小梳子、小鏡子,照一照,梳兩下,再照一照,這才面對我的鏡頭展開笑容。

    那時的他,也不是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