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盛世元宵龍樓驚變 上九潛龍夜宿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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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孩子的老婆婆,賣煙葉桂花糖的村姑……形形色色來來往往,北坡上遙遙可見放羊放牛的舉鞭吆喝,河灘上也有三三兩兩的婦女棒槌搗衣。

    這裡離“出事”的縣城隻有四十多裡山道。

    過來的路上尚且人心惶惶,這裡反而一片太平!四個人一邊沿街尋打尖歇腳處,互相用目光詢問着,心裡都不得要領。

     幾乎從西到東走了一遍,問過來所有的店都是“客滿”。

    末了在村子盡東頭才尋到一處店落腳。

    這是過去一家騾馬幹店改的客棧,運煤的運瓷器的車夫住的。

    房子大,都通連着,中間用蘆草編成的笆排糊了泥皮算是“隔牆”,前頭也沒有飯店門面,隻東邊一個大車門,進院東北角設着煤火爐子,燒水做飯客人自便,想吃得像樣一點,還得繞到街上另尋飯鋪。

    店夥計将他四人引進北屋大間房裡,颙琰見那房子煙熏得烏黑,洞窗破紙敗壞,房梁蛛網灰絮塵封一根大杉木連通的木闆鋪,鋪上鋪下草節席片狼藉,連屋門都是用草苫搭着當“簾子”,不禁枯着臉皺眉頭。

    店小二知他不如意,笑道:“爺别嫌棄,就這樣的也是城東雜貨鋪塗四爺号定了的,原說昨個兒就過來的,或許城外頭太亂過不來。

    爺要長住,明兒叫喳作房來拾掇拾掇,裱糊一下能當新房!不想做飯,小人們到老祥和那邊給您端盆盒子,走時候多賞幾個乾隆子兒就什麼都有了……” “我們就在這住一夜。

    ”人精子一邊打量房子,左右顧盼着看這幹店出入門路,一邊對店夥計說道,“你隻管弄熱水來,再弄盆子炭火夜裡取暖,再拿把條帚我們自己打掃一下,明兒賞你雙份子房錢!”聽着西隔房有幾個男人聲氣劃拳猜枚,滿口污言穢語議論女人,說笑着吃酒,人精子又問:“那屋裡住的什麼人?”店小二壓低了聲音,詭秘地扮鬼臉兒笑道:“是從縣城過來的軍爺。

    爺們原來不知道?有個叫王炎的外省蠻子砸了縣城,上山投靠了龜蒙頂的龔寨主,扯旗放炮與朝廷作起對頭來!縣城邊上蔣千總的兵打了幾仗都攻不上去,一頭到省城告急,一頭各路口布哨加兵,防着别的山頭也反了。

    這村裡派了二十多個,吃住都在我店裡——好房子都是城裡老财們占了,這些爺們滿肚子都是火,不好侍候,您家爺們千萬别招惹他們!” 夥計說着退了出去。

    聽着隔壁十幾個兵吃醉了酒,有捏着嗓子唱女人腔道情的,有提耳灌酒的,有摟抱着親嘴打嗝放酒屁的,比雞巴說長道短論粗言細的,講說自己偷寡婦睡尼姑的,夾着酒惡嘔吐聲、笑聲、哭聲、吵鬧聲噪雜不堪入耳,陣陣傳來,颙琰王爾烈都覺得惡心,惠兒紅着臉不言聲,低頭跪在床上打理鋪蓋。

    王爾烈無可奈何一歎,說道:“想不到每年幾百萬軍費,花到這些人身上。

    ”颙琰聽着隔壁的話愈來愈髒,直想掩耳朵的樣子,卻不知口中念叨些什麼,盤膝坐着閉目努力入定。

    人精子笑道:“将就些兒吧,這種地方這種人就這種樣兒。

    ”因見店夥計端着火盆子進來,掖窩裡還夾着把條帚,過來幫他安放了,問道:“一路過來,都沒有你這鎮裡平安,敢情是因為駐了兵?” “指望他們?”店夥計瞥了西屋一眼,一哂低聲道,“土匪來了他們比兔子逃得快!咱這鎮子三十年土匪不進來,是沾了村名兒好的光!”這一說連魯惠兒也聽不住了,颙琰王爾烈都注視着店夥計說話,“三十五年前北京的黃總镖頭和龜蒙頂的窦寨主就在這外頭河灘上搭擂比武。

    當時刑部劉統勳老爺也在,約定黃總爺輸了,劉老爺脫黃馬褂另尋道路下江南,皇上賜的禦馬奉送窦寨主。

    窦寨主輸了,無論蒙山哪個山頭的綠林英雄不許進惡虎村一步,不許劫過路皇綱,打了三天,窦寨主一勝兩負算是敗了,留下了這條規矩。

    說起來也蹊跷,頭兩年抱犢崮的王寨主,聖水峪的劉大麻子,還有微山湖的水寨主胡克強還來闖過惡虎村,回去都大病一場,放了票退了銀子病就好了,王倫大前年帶兵打這裡過,回去就中了埋伏讓官軍給拿了,剮在濟南城——這鎮子風水是利君子不利小人,是寨上頭人的忌地兒。

    其實窦寨主本事比黃天霸還強些,偏偏就失手胸上挨了一镖,也為他犯了這忌——‘惡虎鎮邪’,這是當年賈神仙進京路過說的話!這時候你出鎮試試看,東西都是不平安!” 他這麼繪聲繪色活龍活現一說,衆人這才悚然而悟:一派景明熙和,原來是托了風水的福!颙琰雖厭惡這群污糟貓兵,但他們畢竟是朝廷治轄的人,土匪又視這裡是忌地兒,一時也放了心,由惠兒侍候着洗了腳,站起來說道:“我們出去走走,吃過飯再回來,不要聽這些醉漢胡吣。

    ”又對惠兒道:“王師傅的身量小,你換穿他的袍子,再扣頂瓜皮帽,暫且充個小子吧,四個人擠一個房子,也免得别人說閑話。

    ” ……四個人其實是為了避嚣出店轉悠的。

    鎮子不大,轉回西頭又轉到東頭,又繞村轉,沒人處就議論着算計福康安的道裡路程,有人處就答讪閑話,說風景講生意,直到天黑才尋了一處飯鋪,閑聊着吃飯消磨時辰,待起了更才回店裡,聽隔壁那群兵時,似乎是睡了,鼻息如雷打呼噜說夢話咬牙放屁的,聽着不受用也比方才那陣胡噪要好聽些,此刻也無由說話,鋪褥展衾吹燈睡覺。

     不料到半夜,隔壁那群人又鬧起來。

    王爾烈睡覺驚醒,聽得有人吵架叫罵,還夾着女人哭叫,一下子醒得雙眸炯炯,接着一聲響,像蓦地有人放了個爆竹,又像什麼東西突然倒在地上。

    這下子連惠兒也醒了,睜眼看着人精子已站在床下黑地裡谛聽。

    但那些女人的哭叫聲似乎被噤住了,一陣死寂過後,才聽一個粗嗓門兒道:“你還敢問我為什麼拿人?你們聚衆賭博,還玩窯子嫖女人!” “軍爺……”稍停移時,聽得一個男人聲音顫顫地說道,“她們都是我一家人哪……閑着沒事,自家鬥鬥雀兒牌……這,這……這犯的哪門子法呢?這……這是我家裡的,這是我妹子,這是小星……她是……梅香丫頭……沒,沒外人……”正說着,一個尖嗓門兒失驚地叫道:“啊哈!你這龜孫蠻有豔福的嘛,這小娘們嫩得一掐就出水兒,你太太也是個活西施——”但他的話立刻被一個人打斷了,嗓音卻甚沉渾:“你說你們是一家子,誰是證人?” “長官……我們是打縣裡逃這避難的,哪來的證人呐……” “哨長,别聽他胡雞巴扯!我們進去捉賭,他們吓得亂竄,是他媽一家人,躲你媽屄什麼?” “軍爺……我們以為是強……強人……” 還是那個渾嗓子說道:“軍爺沒功夫跟你窮唠叨!這幾個婊子留下,你取二十兩銀子來,沒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