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說謠傳宮闱驚帝心 探病榻兄弟交真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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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咳一聲叫道:“王廉進來!”陳氏和烏雅氏見他居然要當夜就地問案子,稔知乾隆處置太監辣手無情從不心慈手軟,且又事情幹連己身,頓時都唬得臉色雪白,再也坐不住,都垂手長跪起來木然不語。

    王廉似乎也覺出這裡氣氛不對,大氣也不敢出,手提袍角蹑着步進來,無聲無息跪了,磕頭問道:“主子叫奴才?”乾隆卻是神氣平常,啜一片茶葉口裡嚼着,問道:“養心殿有沒有個叫趙學桧的?” “回皇上,有。

    是禦茶房上侍候的——” “他今晚待駕沒有?” “他來了。

    ” “叫他進來!” “喳!” “慢!” 乾隆一臉陰笑叫住了王廉,又吩咐道:“把跟朕的這起子豬狗都趕到照壁那邊,你把名字造冊給朕,你也進來。

    今晚的事,誰敢洩出一個字,送劉墉那裡零割了他!哼!”他聲不高色不厲,丹田鼻音一個“哼”字,烏雅氏和陳氏竟都起了一身雞皮寒栗,汗毛都倒豎起來。

    王廉也吓得身子一挫,軟着腿出去了。

    乾隆這才對陳氏二人道:“外頭傳言可以不追究。

    根子在宮裡,這種事斷不能撂開手。

    此時此地朕親自料理清白了,你們反倒更平安,懂麼?”見她二人仍舊噤若寒蟬,乾隆微微一笑,柔聲說道:“到底是女人呐……這麼怕的麼?……你們到西廂去吧,别管這邊的事了。

    ”陳氏顫着聲氣道:“這就是主子體恤我們了……我真吓得落了膽呢!二十四嬸,咱娘們遵旨回避罷……”乾隆笑着還要撫慰,聽見窗外腳步聲,斂了笑容擺擺手,二人窸窣下炕蹲福兒低頭趨步出去。

    趙學桧已經進來,也是臉白得瘆人,像一隻被趕得筋疲力盡的鴨子,撇着腿一步一軟踅到乾隆面前,撲通一聲軟在地上,王廉跟在他身後,雙手捧着寫好的花名冊遞給乾隆,身子躬得蝦一樣退後站了。

    乾隆隻看了花名冊一眼,一臂撐着炕桌斜坐,問道:“趙學桧,你知罪嗎?” “奴奴奴才知知罪……啊,不,不不知是什麼罪……” “你有罪!但隻說實話,朕恕你。

    半句假話蒙蔽,讓你叫天不應,哭地無靈!” “是是是……奴奴才有幾條小命兒?不敢蒙蒙蒙蔽……” 乾隆卻一時不言聲,像一隻吃飽了魚的貓,有點瞧不上牆角裡瑟縮的老耗子似的,端茶,用蓋碗撥弄茶葉,睨了地上趙學桧一眼,喑着嗓子喝問道:“你在外間傳言要立哪個阿哥當太子,有的沒的?!” “有的……有的……去年個十月前後,(宮)裡頭都傳……奴奴才也聽過,傳過……這就是罪——” “不問你外頭,隻問裡頭。

    你聽誰說的?” “……” “嗯?” 乾隆獰笑一聲,說道:“朕日理萬機,忙得很,沒工夫聽你放虛屁!實指出來是你逃生之路!”見趙學桧怯生生偷看王廉,乾隆一轉臉喝問:“是你王廉?” 王廉本來就彎得頭腰平齊,乍聽這一聲,像被雷擊了一樣“撲”的四腳着地癱下來,語氣渙散得連不成句子,說道:“不是奴才……奴才那時候還不能進暖閣子……造不出這謠來……不過,奴才賣弄着也傳過這話……聽王八恥說,這事是蔔義傳出來的……奴才跟趙學桧說過是實,這就是罪……”他想磕頭,筋軟骨酥的竟是不能。

     “蔔義!”乾隆怔了一下,格格一笑,“這可真是好奴才——傳他來!” 蔔義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來的,平平的地走得磕磕絆絆,像個喝醉了酒的白癡一下子撲倒在地,渾身衣服篩糠似的抖個不住。

    但聽了乾隆問話,他倒似膽壯了些,兩手一撐望着乾隆,說道:“主子,不是我!是王八恥栽贓陷害!這事是去年十月出來的,傳言出來說主子立十七爺太子。

    我說能看見诏書的隻有王八恥,别人也沒這個膽——後來主子追究,他跟幾個人放風兒往奴才頭上栽!奴才那時候跑大内和圓明園監工差使,不能進東暖閣,内務府有檔可查的——奴才敢和王八恥當面對質!”說罷連連叩頭:“奴才随主子南巡傳錯了旨意,主子高天厚地之恩饒了不死,依舊進内當差。

    怎麼敢做這樣的事?主子隻管查,奴才願意查明了落個清白!” 這一來乾隆倒猶豫了——再傳王八恥?王八恥再扯出什麼人,還傳不傳?查得滿宮人心惶惶,就算是查明白了,能不能公然頒旨處分?外臣知道了興起大獄怎麼辦?這煌煌天下中樞,“正大光明”匾額之下如此藏污納垢,老百姓瞧着是怎麼回事?……事到臨頭此刻,他才明白今晚是冒撞了,劉墉是斷案能手,若是事前和他有個商量就好了……他蹙着眉頭,越想越覺得不妥當,但在太監跟前又萬沒有怯陣收兵的道理,想着,口氣硬硬地問道:“你說得振振有詞,就在朕跟前當差侍候,為什麼不奏朕?” “主子……”蔔義不知是氣是悲是怕是無奈,頭碰在地上砰砰有聲,“奴才是您有旨,交王八恥管教的人啊……他那麼紅,奴才敢說麼?……這紫禁城裡頭幾千人,瞞着主子的大事不曉得有多少!奴才這麼個小小搖尾巴兒,又是犯過的人,家裡上有老下有小靠奴才養活,怎麼敢胡言亂語……”他觸了心思痛處,眼淚不住地向外湧,面前地上已是濕了一大片。

     乾隆看着眼前這個人沒吱聲,南巡時有旨捕拿王亶望,他傳錯了。

    本是要處死的,因在途中船上,他又哀懇“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确有交給王八恥管轄的話,無論如何說這人還是個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給和卓氏說過的楊金英一幹宮人謀弑明武宗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宮人太甚,導緻殺身之禍?他心中陡起警覺:近在咫尺,人盡敵國,匹夫一怒,五步流血,這麼個小道理,自己竟從來也不曾想過! 一陣嘯風掠殿頂而過,隔院鹹福宮不知驚了什麼鳥,嘎嘎叫着飛起,愁黯陰霾的荒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