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夜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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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巴克利小灣鎮的墓地在昏暗的橡樹隧道下延伸向遠處。西班牙苔藓垂挂着,如同長長的簾幕,為舊墓碑營造出洞穴一般的庇護所——這裡有一個家庭的遺骸,那裡有一個孤家寡人,完全沒有規律。虬曲的樹根用自己的手指撕裂、扭曲了墓碑,将其變為駝背的、無名的形狀。死亡的标記被生命的元素摧殘成碎片。遠處,大海和天空在歡唱,對這片嚴肅的土地來說,那歌聲太過明亮。

    昨天,墓地裡擠滿了鎮上居民,像源源不斷的螞蟻,包括所有漁民和店員,他們都是來給老排送葬的。泰特走在熟悉的鎮上居民和不熟悉的親戚中間,人們聚在一起,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自從治安官在濕地裡找到他,告訴他父親的死訊,泰特就像個牽線木偶一樣照着指令做事——他背後撐着一隻手,身邊支着一隻肘。他什麼都不記得。今天他走回墓地,來道别。

    在過去幾個月裡,他苦苦思戀着基娅,設法去監獄裡探望她,幾乎沒有花時間陪伴老排。愧疚和後悔攫住了他。如果他不是如此沉溺于自己的心事,或許就能注意到爸爸越來越虛弱。被捕之前,基娅已經露出了一點回到他身邊的迹象——送了他自己的第一本書,來他的船上看顯微鏡,來回扔帽子的時候笑了——但審判開始後,她又将他推開,比任何時候都遠。監獄會讓人變成那樣,他想。

    即使現在,手裡拿着棕色的塑料盒子走向新墓,他發現自己想的更多的是基娅而不是爸爸。他咒罵自己。新堆的墳在橡樹下,遠處是遼闊的大海。爸爸的墓就在媽媽的旁邊,妹妹在稍遠那側。一堵小小的牆圍住了他們。牆由粗糙的石頭和鑲嵌了貝殼的灰漿築成,留了足夠的地方給他。一點都感受不到爸爸就躺在這裡。“我應該讓你像薩姆·馬吉那樣被火化。”泰特說,幾乎露出了笑容。然後,他看向大海,他希望老排無論在哪裡都能有一艘船。一艘紅色的船。

    他把那個塑料盒子——一台電池驅動的唱片機——放在墳墓旁的地上,然後在轉盤上放了一張七十八轉唱片。指針臂顫動着落下,米莉莎·科耶斯銀子般明亮的嗓音升起,飄過樹梢。他坐在媽媽的墓和爸爸鮮花覆蓋的墳頭中間。很奇怪,甜美的、新翻的泥土聞起來更像是一個開端而不是結束。

    他低着頭大聲說話,請求爸爸原諒他花了這麼多時間在外面。他知道老排會的。泰特記得爸爸對男人的定義:一個男人應當能夠自由地流淚,用心感受詩歌和歌劇,用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女人。老排會理解他穿越泥濘追求的愛情。泰特在那裡安靜地坐了很久,一手撫着媽媽,一手撫着爸爸。

    終于,他最後一次摸了墓碑,起身走回自己的卡車,開車去小鎮碼頭,他的船停在那裡。他要回去工作,沉浸到各種蠕動的生命形态裡。在碼頭,幾個漁民走向他,他尴尬地站着,聽着同樣尴尬的寬慰。

    他低下頭,決心在其他人靠近之前離開,快步走上自己那艘船的後甲闆。但在他坐到船舵後之前,他看到一根淺棕色的羽毛躺在座墊上。他立刻認出這是一隻雌性夜鹭柔軟的胸羽。那是一種長腿的神秘生物,獨自生活在濕地深處。而這裡離海太近了。

    他環顧四周。不,她不會在這裡,不會在離鎮子這麼近的地方。他轉動鑰匙,駕着船朝南穿過大海,最後到了濕地。

    船在水道裡飛快地行駛,低垂的枝丫拍打着船身,也蹭着他。他停進她的潟湖,把船系在她的小船邊上。激蕩的尾迹撞在岸邊,激起水花。炊煙從棚屋的煙囪裡升起,自由地翻騰着。

    “基娅,”他大喊,“基娅!”

    她打開廊門,站到橡樹下,穿着長長的白色裙子和蒼藍色毛衣——那是翅膀的顔色,頭發垂落在肩頭。

    他等她走過來,握住她的肩,擁她入懷。然後又推開。

    “我愛你,基娅,你知道的。你知道很久了。”

    “你和其他人一樣離開了我。”她說。

    “我再也不會離開了,永遠不。”

    “我知道。”她說。

    “基娅,你愛我嗎?你從沒對我說過這幾個字。”

    “我一直都愛你,甚至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連記憶都沒有的時候,就已經愛上你了。”她低下頭。

    “看着我。”他溫柔地說。她猶豫着,低着頭。“基娅,我需要知道逃跑和躲避已經結束了。你可以去愛而不再害怕。”

    她仰起臉,凝視他的眼眸,然後帶着他穿過林子,去那一小片橡樹林,那個羽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