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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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對于動物要實施保護,不能再打獵了。

    他說一個放下了獵槍的民族,才是一個文明的民族,一個有前途和出路的民族。

    我很想對他說,我們和我們的馴鹿,從來都是親吻着森林的。

    我們與數以萬計的伐木人比起來,就是輕輕掠過水面的幾隻蜻蜓。

    如果森林之河遭受了污染,怎麼可能是因為幾隻蜻蜓掠過的緣故呢?可我沒把這番話說給他,我為他唱了一首歌,那是妮浩曾經唱過的、流傳在我們氏族的葬熊的神歌: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烏鴉。

     我們把你的眼睛, 虔誠地放在樹間, 就像擺放一盞神燈! 我留下來了,安草兒也留下來了,這就足夠了。

    我原想着西班可能也會留下來的,他愛啃樹皮,他的字還沒有造完,但西班是個孝順的孩子,拉吉米去哪裡,他就會去哪裡。

    我看拉吉米也活不長了,他的舌頭已經歪斜了,說話含混不清。

    如果拉吉米有一天不在了,西班一定會回來的。

     我們再也不用在搬遷時留下樹号了,山中的路越來越多了。

    沒有路的時候,我們會迷路;路多了的時候,我們也會迷路,因為我們不知道該到哪裡去。

    當搬遷的卡車在清晨駛入營地的時候,我看見那些要走的人的眼神中不完全是喜悅,他們的眼睛裡也流露着凄涼、迷茫的神色。

    尤其是那隻在依蓮娜死去時出生的白色馴鹿,它說什麼也不肯上卡車,可西班是離不開它的。

    西班搖着它頸下那對金色的鈴铛,叫着它的名字,說,木庫蓮,快上車,你要是不喜歡布蘇,不喜歡被關進鹿圈,我們再回來!木庫蓮這才順從地上了卡車。

     我講了一天的故事,累了。

    我沒有告訴你們我的名字,因為我不想留下名字了。

    我已經囑咐了安草兒,阿帖走的時候,一定不要埋在土裡,要葬在樹上,葬在風中。

    隻是如今選擇四棵相對着的大樹不那麼容易了。

     有一些人的結局,我是不知道的,比如抛棄了柳莎和馬糞包的那個女人,比如瓦霞,再比如葬完妮浩後又神秘失蹤的貝爾娜。

    故事總要有結束的時候,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尾聲的。

     安草兒進來了,他又往火上添了幾塊柴火。

    這團母親送我的火雖然年齡蒼老了,但它的面容卻依然那麼活潑、青春。

     我走出希楞柱。

     混合着植物清香氣息的濕潤的空氣,使我打了一個噴嚏。

    這個噴嚏打得十分暢快,疲乏一掃而空。

     月亮升起來了,不過月亮不是圓的,是半輪,它瑩白如玉。

    它微微彎着身子,就像一隻喝水的小鹿。

    月亮下面,是通往山外的路,我滿懷憂傷地看着那條路。

    安草兒走了過來,跟我一起看着那條路。

    那上面卡車留下的車轍在我眼裡就像一道道的傷痕。

    忽然,那條路的盡頭閃現出一團模糊的灰白的影子,跟着,我聽見了隐隐約約的鹿鈴聲,那團灰白的影子離我們的營地越來越近。

    安草兒驚叫道,阿帖,木庫蓮回來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鹿鈴聲聽起來越來越清脆了。

    我擡頭看了看月亮,覺得它就像朝我們跑來的白色馴鹿;而我再看那隻離我們越來越近的馴鹿時,覺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輪淡白的月亮。

    我落淚了,因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間了。

     二○○五年二月十二日——五月七日初稿于大興安嶺塔河 二○○五年七月十一日——七月十九日定稿于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