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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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自己的身份?即便公開又能怎樣呢? 繼而又設身處地地想,也許當初就隐瞞着,到了後來反倒不好說了?而當初又為什麼要隐瞞這個身份呢……真是高瞻遠矚啊! 顧秋水怎麼想,怎麼也不能明白這種隐瞞身份的意圖。

    想着、想着,一驚,——類似的事情想必不止金奉如這一檔吧? 對着報紙上的金奉如遺像,顧秋水看了又看,怎麼看也是“不像了,不像了”的感覺,不禁回憶起其黨創建初期的日子。

     當時,鄒可仁以“東北同志會”為資本,以北方實力派身份參加了新成立的這個民主黨派。

    “東北同志會”是張學良将軍于西安事變前親自領導組建,成員幾乎囊括東北軍少壯派的組織。

    不久以後,鄒可仁就被推舉為該黨領導人之一。

     香港的東北抗日人士,為此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

    顧秋水花七十塊錢買的那套英國西服,正是為了這個慶典。

    他也考慮過是不是買套日本西服,每套比英國西服便宜二十多塊錢,轉而又想,何必在二十塊錢上算不過賬?香港是一個處處要人明白它是一個比英國更英國的地方。

    如果此後想在上層人士中活躍一番,打開局面,怎麼能不英國起來呢?再說他的月工資已有二百多元,市井中五毛錢就能吃頓飽飯,三十個餃子或一碗面,這筆花銷應該不算過分的糜費。

    當然他後來也買了套日本西裝,留待平時穿用。

     顧秋水是慶典活動的組織者,那一天很出風頭,英國造西服尤其為他增輝。

     跟随包天劍多年,顧秋水已積累了很多這樣的臨場經驗,對主子又非常忠貞,這一類行政事務,鄒可仁既放手又放心。

    可是顧秋水已經不是追随包天劍時的顧秋水了,雖然盡忠盡力,卻不像當年望着包天劍那樣多情地望着鄒可仁了。

    他那逢迎的眼神後面隐藏着輕蔑,暗暗地說:鄒可仁,盡管你穿着名牌,留學美國,就憑你那個四棱腦袋,那截又短又粗的紅脖子,怎麼看怎麼像個東北農村的大車店老闆。

    這樣一個人,怎麼就能成為中國政壇上的風雲人物? 顧秋水覺得,不論鄒可仁還是包天劍,都是酒囊飯袋,要能耐沒能耐,要膽子沒膽子,離了他什麼也幹不成。

     此時恰值羅斯福總統派往中國的特使拉摩爾迪途經香港,滞留香港的東北抗日人土起草了一份《上拉摩爾迪書》,希望通過美國對蔣介石的壓力,營救張學良将軍。

    簽名人士有鄒可仁、顧秋水……而且顧秋水的簽名還很靠前。

    自一九四O年八月進入風雲雜志社占個鋪位,到上書拉摩爾迪,顧秋水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從一個忠臣不事:二主的馬弁,成為有可能登上政治舞台的一顆新星了。

     但顧秋水始終對金奉如懷有戒心,每每與金奉如共事,都讓他想起在延安的日子。

    他總覺得金奉如身上有一種他既不喜歡又很熟悉的東西,有天忽然明白,那就是…種“延安味兒”。

     也許金奉如感到了顧秋水的懷疑、戒備,也許沒有。

    在各個政黨之間,共産黨一向提倡誠心誠意,開誠布公。

    不知後來金奉如的秘書介入顧秋水的家庭生活,是否與顧秋水對金奉如,也就是對共産黨的隔閡、戒備有關。

     顧秋水正要大展鴻圖之時,葉蓮子來到。

     葉蓮子的到來,使他想起為人父、為人夫的責任。

    在此之前,顧秋水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有妻女,特别近來,過的簡直就是自由自在的單身貴族的日子。

    好比在某個機會賞給他的某個英式早餐桌上;他也有了叼着煙鬥看報紙的習慣——抽不抽是另外一回事——并且有了好幾個真正的英國煙鬥,有的是在舊貨店裡買的,有的是鄒可仁淘汰下來的。

    他也備着mominggloly煙絲,在某些人面前,該用的時候用上一回。

     鄒可仁一家偶爾帶着他吃頓西餐,他不但懂得了給鄒太大拉椅子,還懂得了給鄒太太選什麼樣的面包。

    侍者送上Basuette(法國棍子面包)的時候,他會隔着餐巾用手背在面包上靠一靠,試一試溫度,再讓侍者把裝面包的小籃子遞給鄒太太。

    對于如何吃面包,顧秋水已經說得頭頭是道:“剛出烤爐的面包-定要放冷再吃,因為裡面還充滿發酵的氣體,等面包冷下,裡面的發酵氣體散盡之後,面包的醇香才能全部發揮出來。

    當然也不能太冷,以剛剛冷下最好。

    外皮要薄要脆,内裡則須松軟有彈性……” 他也會披着灰色開襟毛衣,在鄒家跑馬地大洋房的花園裡摘幾朵花送給鄒太太;當然不能是玫瑰——鄒可仁是留學美國的人,知道男人送女人玫瑰不同尋常的意思。

    鄒太太便似笑非笑地說聲“謝謝!” 鄒太太是很西化的女人,常常組織跳舞、野餐、pady什麼的;和男人的交往伸縮自如,總不會弄到西化的鄒可仁頗有微詞的地步。

    陪鄒太太——起上街買東西的時候,顧秋水會恰到好處地給鄒太太拿着大衣,提着大包小包購來的物品,開汽車門、商店門、家門、…… 顧秋水有足夠的聰明,如何做個上流社會的人本就是他的興趣所在,而且樣樣做得不着痕迹。

     尤其“馬屁術”已修煉得爐火純青,秘訣之一就是用無傷大稚的不恭,調劑拍者和被拍者的難堪,既不讓自己太過尴尬,也不讓被拍者非常肉麻。

     馬屁如果拍得一覽無餘,不但讓旁觀者嗤之以鼻,被拍的屁股也會感到不适,反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甚至會被馬尥上一蹶子……好比對鄒可仁那些附庸風雅的詩作,顧秋水從來不是拿來就肯定,而是沉吟良久,反複吟誦,然後指出三分不足七分成績。

    他真是沒有枉赴一趟延安,至少對這個日後無限發揚光大的“三七開”心領神會。

    于是鄒可仁就覺得那七分成績真是成績,以為自己果然滿腹詩才,至少在考慮留不留用顧秋水的時候,又為他增加一個百分點。

     顧秋水實為剛烈之人,不似有些人天性如此。

    所以他的馬弁做得有點悲壯,馬屁也拍得有點悲壯,表現在做馬弁和拍馬屁這種毫無尊嚴可言的卑微裡,能盡力為自己營造出一點廉恥之心,以撫慰自己的剛烈。

     3 葉蓮子和吳為的到來,等于宣布了顧秋水單身貴族的破産、情人變心,還不算十分可怕,因為身上沒有責任,不必為推卸責任撕破面具,說走就走,輕裝而去,說不定還會“留下美好的回憶”;丈夫變了心,那才真叫可怕,如果身上那個責任又賴皮賴:臉不肯放手的話,為了卸去身上那個責任,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不要說兵痞顧秋水,就是紳土胡秉宸在與白帆或吳為離婚時,同樣心黑手辣,隻不過上等人,上層人胡秉宸,比兵痞顧秋水多子一些文明的教化。

    所以他才會情不自禁地對萬水千山而來的葉蓮子兜頭一問:“你怎麼來了?” 眼睛很“毒”的葉蓮子,事情臨到自己頭上卻變成了“睜眼瞎”,竟然以為顧秋水會為她千裡尋夫的壯舉大張手臂、歡呼雀躍,沒想到卻是一‘句“你怎麼來了?”于是她的千言萬浯、千辛刀·苦,一下噎在嗓子眼裡出不來了,并且從此卡在嗓子眼裡,再也沒有出來過。

     顧秋水無奈地對葉蓮子笑笑,表示出對他這份不得已的責任寬宏大量的默認,說:“走吧,先找個地方住下。

    ”然後領着他的這份責任離開雜志社,葉蓮子抱着吳為緊緊跟上”顧秋水提着箱子低着頭在前面緊走,也沒回頭看一看抱着吳為的葉蓮子能否跟上他的步伐,葉蓮子這時才好在顧秋水身後,放眼打量思念了四個年頭的丈夫。

    顧秋水越發地潇灑了,腳上穿着棕白兩色的镂空皮鞋,極薄的開身毛背心裡是熨燙得…-個褶子也沒有的襯衣。

    以葉蓮子在包家練就的洗燙全活把勢,一眼看出那襯衣熨得非常專業,卻沒有作那大多數女人在這種時候順理成章的猜想:誰給他熨的?襯衣束在褲線筆直的褲子裡,連皮帶也“香港”起來,不像從前紮的皮帶,是從武裝帶上拆下來的,總離不了當兵的味道,頭發倒還像從前那樣梳得溜光,從中間分開,墨黑墨黑的。

     印果說四年前不論顧秋水怎樣修飾,看上去也不過是包天劍的馬弁,現在卻看得出是個風華正茂、獨立自主的男人了。

    就看他的步伐吧,雖然還似長期軍旅生涯中練就的機械、分明、快慢有緻,卻多了點任性無序、趾高氣揚。

    吳為的小眼睛滴滴溜溜地轉着,指着街邊的食品小攤,咿咿呀呀地說着:”媽媽,媽媽。

    ” 顧秋水像是沒有聽見,一直朝前走着。

    要是顧秋水不停下來給吳為買點什麼葉‘蓮子也不敢提出給吳為買點什麼。

    她隻好一邊親着吳為的臉蛋,一邊看着顧秋水的背影說:“小孩子沒别的事,老想吃。

    ”以為這樣一說,顧秋水怎麼也得停下來給吳為買點吃的。

    顧秋水倒是回頭看了一眼,但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

     葉蓮子一面這樣說着,一面又為這樣解釋吳為的要求心裡充滿歉疚。

     孩子可不是餓了!從下船到現在,吳為不要說一口飯沒吃過,就是一口水也設喝着,小孩子不像大人,肚子太小,本就儲存不了多少東西讓時間消耗。

    葉蓮子左右為難着,一為難,臉上就顯出恍惚、尴尬的呆笑。

    顧秋水就想,怎麼從前沒發現地這樣呆笨! 他們過了大街又穿小巷,然後向山上走去,繁華的香港就在她面前漸漸掀開荒涼的一角。

     到了山上,顧秋水又領着她們左拐右拐,最後進了一棟搖搖欲墜的小樓,想必就是他的住處了。

    不過葉蓮子并不在意,什麼樣的苦日子她沒有經過?她隻是驚訝繁華的香港,居然還有這樣的危樓。

    她抱着吳為,跟着顧秋水往樓上走去,一直走到平台,放眼一望,香港盡收眼底。

    眼底一棟棟密密麻麻的小樓,每棟樓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