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亂如麻

關燈
經過近一個半月的長途跋涉,錢謙益偕同弘光朝的其他三位降官一道,終于到達已經成為清朝首都的北京,并且在宣武門外的一爿房子裡臨時住了下來。

     他們這一次北行,就身份而言,無非是降官和俘虜,但由于跟随清朝大軍一起行動,倒也旅途順利,一路平安。

    加上多铎對他們一直頗為優禮,在起居飲食方面盡量給予照顧,也使降官們那半懸着的一份心思,暗自放下了不少。

    不過,盡管如此,錢謙益仍然感到情懷落寞,郁郁寡歡。

    無疑,他這次北行,并不是孤身一人,還帶着老家人錢鬥等幾名得力仆從,然而不管是在行經大運河的船艙中,還是在沿官道颠簸北上的車子裡,一個尖銳的感覺始終折磨着他,那就是柳如是不在身邊。

    這種感覺之所以尖銳,與其說是眼看着别的降官有家眷随行,在旅途中照樣得以享受“閨房之樂”,而自己卻不能夠,毋甯說是由于他感到,在愛妾堅持留在南京的任性和固執中,分明地隐含着一種鄙棄的意味、一種離心離德的傾向。

    這對于把後半生的樂趣,都拴在那個嬌小女人身上的錢謙益來說,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因此,愈往北行,他就愈加從心底裡感到恐慌和空虛。

    “哎,這樣的女人!我已經是連心肝都全掏給了她,可是到頭來,讓她哪怕稍稍遷就我一回,竟也不肯!”無可奈何之餘,他不止一次懊惱地想。

     的确,也難怪錢謙益感到委屈。

    昔日的種種恩情眷愛暫且不論,就拿清軍進入南京之後的兩個多月來說,作為主持迎降的大臣之一,他雖然不得不竭盡心智地與征服者應對周旋,把一些非做不可的事——諸如安頓兵馬、介紹情況、清點府庫、移交财産、安撫民衆等等,照例辦理完畢,但是,也就是僅此而已,他自問并沒有再做什麼賣主求榮、昧心背理的事。

    相反,在清兵進入南京的當天,他陪同征服者來到昔日的皇宮時,還止不住悲從中來,當衆伏地大哭了一場;而當清軍的統帥多铎向降官們征詢進軍的方略,他就極力主張以招撫為主,為的是避免江南的民衆遭受無辜的殺戮……但是,即便如此,柳如是仍舊很不滿意,平日冷嘲熱諷不必說,待到他以年老遲暮之身,被迫長途跋涉、間關北上時,對方作為侍妾,竟置自身的義務于不顧,拿出這麼一副鐵石心腸,錢謙益就覺得未免過于薄情了…… 不過,懊惱歸懊惱,要是反過來問錢謙益:他對于自己參與獻城投降,是否當真感到十分愧疚,并且決心信守對侍妾的承諾,一旦時機來臨,就轉而投身反清複明的行列?恐怕錢謙益也未必能夠響亮地回答。

    誠然,當初柳如是不惜以一死來為明朝盡節,确實曾經使他大受震動;而且當事情平息之後,細細回想過去這一年多,自己面對國破家亡的非常禍變,苦心孤詣,殚精竭慮,無非想為大明的江南半壁謀求一份苟安;結果,在驚濤疊起的政争漩渦中飽受颠簸、忍辱負重不算,最後還在勢成騎虎的情況下,落得一個帶頭變節、獻城投降的千秋惡名。

    經曆了這一遭連老本都賠個精光的買賣之後,錢謙益痛定思痛,對于利祿和功名确實已經心寒意冷,再也沒有心思到征服者的朝廷中,希圖什麼榮華富貴;但是同樣,要他回過頭去,為複興明朝賣命獻身,說實在話,也提不起任何勇氣和熱情。

    因為以他的久曆世故,心中十分明白:明朝之所以落到今天的結局,絕不是偶然的,實在由于自身的黑暗腐敗,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的地步。

    在北京的崇祯朝廷和南京的弘光朝廷相繼覆滅之後,要想卷土重來,再造中興,真是談何容易!在他看來,面對着清朝勢如破竹的進軍,明智的抉擇,應當是竭盡全力在亂世中保住身家性命。

    這才是最要緊,也最實際的。

    至于柳如是那種行為和想法,無非是女人家不知變通,一時感情沖動。

    “待過些時候,大局定下來,她自然會回心轉意的!”近一個多月來,他一直暗暗地想。

    到了這一次,接到順治皇帝“着即來京陛見”的诏令,錢謙益固然是迫于無奈,勉強啟程,但也絲毫沒有抗拒和逃避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