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議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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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院的前門在武定橋,鈔庫街是後門。

    進了門樓,是一道清潔的石闆長街,街頭有水井,街道兩旁排列着窗明幾淨的小店鋪。

    這些店鋪與外間不同,它不賣别的,專賣那些考究精美、香豔風流的玩意兒——名酒佳茶啦,饧糖小吃啦,箫管琴瑟啦,以及金玉首飾、香囊繡襪等等,價錢都挺貴,專做那些多情的妓女、擺闊的狎客們的生意。

    從店鋪旁邊那些小巷走進去,是一個接一個的院落,一扇挨一扇窄小的院門。

    這些帶銅環的院門,通常總是半開半閉,雖然垂着一道珠簾,依然看得見裡面青石鋪地的小小天井,一明兩暗的淺淺堂屋,鹦哥兒在架子上聲聲喚茶,叭兒狗在台階前嗚嗚昵客……這便是妓家,南京城裡最有名的一批小娘子,就在這兒比戶而居。

    這些流落風塵的女孩子,年紀小的隻有十五六歲,大的也隻有二十四五歲。

    她們有不少人,從母親那一代起,就已經操起了賣笑生涯,入了樂籍,到了做母親的年老色衰,就由女兒撐起門戶。

    當然,也有本是好人家的女兒,迫于家庭貧困,被賣到火坑裡來的。

    這些女孩兒,從小就受到嚴格的訓練,不僅一個個能歌善舞,曉笛知琴,而且大都粗通文墨。

    頂冒尖兒的幾個,還博覽書史,能寫一手娟秀的蠅頭小楷,作幾首香豔清新的小詩,或者畫幾筆花卉翎毛。

    因了這個緣故,她們的身價,也就與一般妓女不同,不但追歡一夕索資甚巨,而且對于客人,她們也頗為挑剔。

    等閑俗客,别說是陪酒侍寝那種事,即便是求見一面,也往往很難。

    雖然如此,卻自有那一群自命風流的公子王孫、富商豪客,不分日夜地到這兒來遊轉厮混,流連忘返,為博得美人的青睐,不惜一擲千金。

    所以,盡管院門之外饑民成市,噩訊紛傳,院門内仍舊燈紅酒綠,莺颠燕狂,一片無憂無慮的景象…… 現在,冒襄已經走進了李十娘家的大門,并在鸨母引導下,穿過堂屋,向寒秀齋的後院走去。

    他硬是把自己的感情控制住了。

    因為很快就要同社友們相聚,他不想在他們面前顯露出任何異常的神色。

    自尊心告誡他,這種莫名其妙的倒黴事,哪怕是被朋友們詢問起來,也将是極不愉快,而且有損臉面的。

    不過,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受到侮辱,尤其是受到下賤的乞丐侮辱的痛苦和惱恨,還在咬齧着他的心。

    幸而鸨母在身邊喋喋不休地說話,才多少分散了他的情緒。

     李十娘的這個鸨母,是一個胖胖的、已經不年輕的小女人,圓鼓鼓的臉上塗着脂粉。

    她顯然喝過酒,金魚般突出的眼睛有點發紅。

    她用一條小手帕半掩着嘴唇,時時回頭斜瞅着冒襄,一刻不停地說着話。

    她告訴冒襄:吳次尾和陳定生兩位相公已經來了,其餘幾位還沒見影兒。

    她又說,今天打一大早起,就不歇地有人送帖子來,招十娘去陪酒,其中包括誠意伯劉大人、徽州鹽商吳天行這樣的大主顧,都一概回絕了,為了讓十娘一心一意侍候複社的相公們。

    接着,她又說到常來舊院走動的那個吹笛子的張魁,因害白癜風,發了一臉。

    前兩日在眉樓,有客人挂了個牌子在門上,寫着“革出花面篾片一名”,把張魁臊得什麼似的,幾天沒見他露面,聽說是躲起來了。

    然後,她又立刻說到,舊院門裡的綢絨店,新來了十幾匹西洋紅夏布,薄得蟬翼兒似的,給十娘扯身夏裳正合适,隻是價錢滿貴,五百錢一尺…… 冒襄用心地聽着,不時回答一兩句。

    穿過夜色朦胧的後院,來到一座長軒跟前,他步上台階,立即就聽見一個高亢的嗓音在說: “若真有此事,我吳應箕同他勢不兩立!”接着“咣當”一響,像是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的聲音。

     另一個人——大約是陳貞慧——像在勸解,但聲音低沉,聽不大清楚。

     冒襄皺了皺眉頭,心想:這位炮藥性兒的老學長,不知又在發誰的脾氣了。

    他先不忙進屋,轉動着身子,把周圍打量了一下。

    一年多沒來,他發現軒前那一株枝丫虬結的老梅、兩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樹還是老樣子,隻有那十來竿翠竹似乎益發粗壯茂密了些。

    他記得李十娘對這些翠竹和梧桐愛惜得不得了,每天一早一晚,都要親自指揮丫環汲來井水,細細地洗刷兩次。

    現在雖然天色昏黑,但是借着從一字排開的冰裂式風窗裡透出來的燈光,冒襄仍然可以看見光潔的樹幹上朦胧的反光…… “不會,哼,我看就是會!”長軒裡的吳應箕又猛然叫起來。

    他顯然還要說下去,但是,跟着走上台階的鸨母已經尖着嗓子通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