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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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死于毗沙城攻破的那一刻。他是在這場漫長的戰争中老死的,享年七十一歲,跟他師傅活了一樣長。謝在庫的死亡裡又一次看見自己的死,上一次是在桃花寺後院,被人拿熱濕布悶死,剝了皮。這一次是在比一座寺院更幽深的一個人内心裡。

    在庫臨死前的模糊時間,他的嘴已經僵住不動,喉嚨裡卻咕噜咕噜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語言,汗王身邊的大小翻譯沒一個聽懂庫說的話。卡汗讓他的翻譯仔細記錄下庫的話,他想知道這個會說天底下所有語言的人最後的遺言。

    隻有庫心裡清楚,他說着早已死亡的自己家鄉的語言,那是他三歲前說的語言。在他被平放在地上的一瞬間,他早已遺忘的三歲時的生活全部回來,他被皮販子當成一張羊皮裝在車上帶到黑勒,倒賣給驢販子,師傅買驢時順便把驢背上的庫買來,然後一路走到毗沙。整個毗沙城隻有他和師傅會說這種早已死亡隻被某個偏僻村莊的人最後在說的語言。後來師傅用許多種語言把他家鄉的話語埋藏了,他再記不起那些話,他的家鄉在遺忘中死亡了。現在,那些他早已忘記的語言在腦子裡複活,他在冥冥中聽見有人說:“用你最早的母語把以往的生活說一遍。”仿佛是對誰的一場交代,在世間的這一趟差事做完了,給誰交個差。他一句疊一句,一段疊一段地說起來。他被販賣到一個陌生語言地區,他學習各個地方的語言,其目的就是想有一天找到自己家鄉的語言。可是,沒有一個人說他家鄉的話,他向所有說外地語言的人說的第一句都是家鄉話,所有人都搖頭。

    他一開始記憶父親母親哥哥妹妹的相貌,後來相貌模糊了,就記他們的名字,名字可以一直記住,他經常在無人處用家鄉話自言自語,用家鄉話說他來到毗沙,後來他逐漸聽不懂自己說的話,他就反複說家鄉的麥子、羊,最後他用家鄉話記住這些東西的名字。再後來他就不認識這些詞了。當他用家鄉語說出羊這個詞時,他會懷疑地停住。世界上有一種這樣稱呼羊的語言嗎?他有關家鄉的記憶像一個夢一樣飄起來。現在,這個記憶回來了。仿佛家鄉讓他往異鄉捎話,他花了一輩子時光,沒走到一個接收家鄉話的地方,沒遇到一個聽懂他家鄉話的人,他早已捎丢的家鄉話,突然地全拾回來了,他把那些話,全部說給了自己。

    “或許是他自己創造的一種語言。”翻譯不住地搖頭。

    “他喉嚨裡咕噜的似乎是驢叫。”抱他下來的衛兵說。

    “我也覺得聲音熟悉,就是沒敢往那方面去想。”翻譯也說。

    庫的聲音從喉管深處經過已經僵硬的舌頭,斷斷續續地發出來,确實像有氣無力的驢叫聲。

    “他或許不屑于用人的語言跟我們說話了。這個假天門,臨死了嘴裡全是驢叫,沒一聲‘天啊’。他注定要下地獄。”本天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