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

庫記得他的師傅在七十歲時開始看見鬼魂，那時他腿已經走不動，出不了家門。人先老腿，後老嘴。師傅最後躺炕上動彈不得，嘴卻一直不閑，對着房子各個角落說話，一會兒昆語，一會兒泰語，一會兒皇語，一會兒是庫從未聽說的語言。師傅在跟早他離世的熟人說話：“王大您老也來了，您不是回中原了嗎？”“圖牙木匠也來了，看看，你做的凳子都快散架了，你坐呀。”師傅說着他們的名字，庫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仿佛好多人從遠遠近近的地方來看他。屋裡擠不下，窗台、房梁上都坐着人，師傅有時望着房梁說話。

    庫坐在屋外窗根處，聽師傅跟裡面的人說話，師傅除了說話便是咳嗽，咳得緊了，庫進去扶師傅坐起，背靠在炕裡面，庫坐在炕沿上，師傅咳嗽幾聲說一陣話，再咳嗽。師傅盯着庫右邊，跟一個叫駭亥的人說話，庫側臉望空空的左邊。師傅又望着他左邊跟另一個叫古的人說話。庫不敢往右邊看，隻覺得左右有兩個人的氣息，緊緊夾住他。庫認識這兩個人，是師傅的老友，好多年前一同死在攻打黑勒城的戰場上，那一茬人好像就庫的師傅活到了老。

    師傅自跟鬼魂說話起就不認識庫了。庫給他端飯喂水，照顧他醒來睡着，在擠滿屋子的鬼魂中進來出去，庫看不見那些鬼魂，但能感覺到，庫與鬼魂迎面相遇時，能感到一股涼氣襲來，渾身毛發豎立。

    就像庫剛才說出鬼魂時，脊背上的一股涼氣，那是鬼冒的涼氣。

    人看見鬼會頭皮冒汗。鬼被人看見說出來，就會害怕得冒涼氣。庫感到背上的涼氣時，知道那個鬼魂就在自己脊背上。還有毛驢謝的魂，也附在他脊背上。庫不時回頭望，他這樣望時就會想到小毛驢謝。那時謝經常朝後望，庫以為她在望騎在背上的自己。現在他知道謝望的，是倒騎在背上的鬼魂妥覺。這個身首錯合的鬼東西，就和他背靠背騎在謝背上，一直走到了黑勒。他有時候脊背冰涼，都不知道是靠在了鬼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