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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頭不見了,舉着你頭顱的白楊樹杆不見了,我們喊你的名字,朝天上喊,朝地上喊,朝搖擺的白楊樹上喊,插過你頭顱的白楊樹從此遭殃,那以後我們見不得白楊樹有頭,從黑勒到毗沙,一路向東的白楊樹都沒頭了。

    我們吼喊着沖過西街,嗓子全吼直了,頭頂烏鴉啊啊地四散飛去,落地的塵土又紛紛驚起,天上再沒有太陽了,太陽被漫天塵土埋葬。我們見頭就砍,一街的人齊刷刷沒頭了,彎刀、鐮刀、坎土镘、菜刀都隻認得人頭,隻半天工夫,失陷的黑勒城被奪回來了。

    我們滿城找你的頭。每個人都認得你的頭。你的頭最高貴。你的頭最威嚴。長在脖子上的頭,落在地上的頭,都認得你。我們在千千萬萬個落地的人頭裡找你的頭,那些被辨認過的頭有福了,他們都知道在找你,全把臉朝上,黑勒人的頭,毗沙人的頭,全朝上。我們在千萬個閉住的眼睛裡找你的眼睛,在千萬個不再呼吸的鼻子裡找你的呼吸,在千萬張沉默的嘴中找你的一句話,千千萬萬個凝固的表情裡沒有你的表情,你的頭不見了。

    我們向敗退的毗沙人要你的頭,一定是毗沙人藏了你的頭,我們捉到一個毗沙兵就問見你的頭了沒有,問過就砍掉他的頭。我們緊追不舍,人人眼睛流血,隻盯着人頭,我們發紅的眼睛裡所有人脖子下面是空的,隻剩下晃動的頭。我們隻要頭,要你的頭,要砍了的毗沙人的頭。

    以後的戰争變成收割人頭的集體勞動,我們收割毗沙人的頭,毗沙人收割我們的頭。每一場戰争後,我們和敵人的任務一樣,找人頭。有時毗沙人勝利了,長長的驢隊趕到戰場上,給一個個無頭的毗沙兵找頭,那些粗心的毗沙人,常常把黑勒兵的頭安在毗沙人身體上帶走。毗沙人的習慣是把屍體運到死者的家鄉埋葬。我們不一樣,犧牲的地方就是家鄉,流過血的土地都是聖地。

    有時相反,我們獲勝了,給無頭的黑勒兵找頭,好多身體找不到頭,我們埋了身體,然後去追趕死者的頭,馱運屍體的毗沙驢隊行動遲緩,半天就追上了,趕驢的都是當地農民,見了部隊丢下屍體便跑,我們顧不上追趕驢人,在毗沙人屍體堆裡找我們的人頭,許多頭已經被皮條縫在毗沙人身體上,我們在毗沙人身體上割下我們的人頭,然後就地埋葬。

    找到頭的地方是頭的墓地,找到身體的地方是身體的墓地,找到一隻胳膊的地方是胳膊墓地,拾到一條腿的地方是腿墓地。二十年前,在英噶莎爾一戰中受傷的瑪洪,他在英噶莎爾的激戰中被敵人割掉的一隻耳朵起了耳朵墓地,在黑勒城西被砍斷的十個手指頭起了手指頭墓地,在黑勒城東被挖掉的眼睛起了明眼墓地,在西葉被削掉的鼻子起了鼻子墓地,在黑勒河邊被閹割的生殖器起了有名的生殖墓地,這個帶着傷殘和仇恨越戰越勇的黑勒人,當他最後在葉爾美河邊被砍頭,他身體的各個部位已經有了七處墓地。這些墓地中最有名的是黑勒河邊的生殖墓地,每年五月沙棗花開時節,想要孩子的男女聚會河邊,夜幕降臨時人群繞篝火狂歡,至深夜篝火熄滅,男女在黑暗中相互摸見,互不知道相貌名字,隻有黑夜讓他們彼此歡喜。每年這時節都有許多女人懷孕,出生的孩子都叫月亮或星星。瑪洪的其他墓地也成了耳聾者、指關節炎患者、失明失嗅者祭拜求康複的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