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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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克努克将軍的長刀無聲地朝前指去,所有戰馬齊刷刷邁動蹄子,向導羅讓雞早叫了半個時辰,黑勒軍不會知道雞叫早了,頭遍雞叫沒人理,都在夢裡呢。

    稠密的雞鳴聲掩護了松軟沙地上的馬蹄聲,部隊迅速穿過三片雞鳴聲間的狹窄縫隙。七天前,捎話的牧羊人給我們指了這條隐蔽在三片雞鳴聲間的狹窄縫隙,他說把守在奧巴宮殿東邊的三個村莊,各有一百隻兇猛的黑勒土狗守夜,從東邊來的一隻老鼠都難以穿過。但是,狗耳朵會被密密麻麻的雞叫縫住。我們隻有在雞叫聲裡才有可能靠近奧巴宮殿。

    宮殿的輪廓出現了,一個豎起的高大黑影,因為比夜更黑,它反而顯露出來。看不見門和高牆上的窗。天塔像一個巨人黑黑地站在那裡。我知道過會兒拜天開始時宮門會打開。我們埋伏在宮殿東面的沙梁後,等候拜天。

    喬克努克将軍的大隊人馬繞過沙丘朝西邊包抄過去,我聽見他的馬蹄聲在那裡停住,隔多遠我都能聽見他的馬蹄聲。那裡是通往黑勒的道路,從奧巴到黑勒,有大半天的路,将軍的主力将潛伏在那裡,阻斷蘭獅汗的退路,一旦奧巴得手,主力部隊便直攻黑勒城。

    雞鳴聲稀稀拉拉地停了,天變得更黑,前方的宮殿也更黑更高大。四周悄無聲息,我側過臉,身後的士兵和馬匹完全融入夜色裡,像一塊黑鐵。

    很快雞又大叫起來,奧巴一時被密密麻麻的雞叫圍住。

    向導羅說他剛才的謊叫騙過了雞,現在雞反應過來,意識到叫錯了,又按正時辰重叫。

    天門的喊聲突然在黑森森的半空中響起,看不見天塔上的天門,他喊門徒起床拜天,我擔心會被塔上的天門看見,如果他朝這裡望,一定會發現部隊隐蔽的這一塊夜色又黑又重。

    随着天門的喊聲,遍地響起人蘇醒的聲音,哈欠聲,穿衣聲,咳嗽聲,淨手銅壺磕碰石階的聲音,我吃驚地看見宮殿外的地晃動起來,從幾乎看不見的矮矮的房舍和更矮的地窩子裡走出一夥一夥的人,動作遲緩,像沒睡醒。宮殿的大門發出老木頭的吱呀聲,宮門開了,一撥一撥人從洞開的大門裡走出來,靜悄悄聚集到天塔下的場地上。

    人群像一塊黑夜凝固在那裡,沒有一絲聲音。我們全屏住呼吸。向導羅悄聲說,他們等雞叫停,雞叫不停,天門不開口念經。天門徒趕在二遍和三遍雞鳴的間隙,念誦經文,否則雞叫會将誦經聲沖了。

    今天的拜天實際上已早了半個時辰,我們着急地等雞叫停,又擔心雞叫停時會暴露,雞叫聲像密密的樹林掩護着我們。空氣裡的塵土也掩護着我們。整個夜晚天上在落土,彌漫的重重浮土把天亮延遲,我感到落在頭上身上的土越來越厚,馬鬃裡的土也越來越重,我雙手抱住馬頭,不讓其搖頭打鼻。身後的士兵也都緊抱馬頭。

    夜色一層層褪去,宮殿、天塔、地上的人群都清晰可見,幸好彌漫的浮塵退不去,并且在加重。

    雞依然沒完沒了地叫,雞在為剛才的錯誤懊惱呢。我的戰馬和士兵,都快熬不住要沖出去了。場地上的人群卻一動不動,站在天塔上的天門一動不動,靜穆地聽完這場糊裡糊塗的雞鳴。

    接着天門的念誦響起來,在灰蒙蒙的浮土裡,看見天門仰天誦經,聲音沖破塵埃,在雞鳴聲未曾到達的上空,念誦變成天上的聲音灌下來。天門懂得如何讓自己的聲音仿佛來自天上。

    随着天門的念誦,人群面朝前叩拜,我們在背後,看着黑壓壓一群軀體,匍匐,升起,再匍匐。

    叩拜禮後,天門的念誦變得舒緩悠揚,人群默立,能聽到塵土在空氣裡碰撞的聲音,仿佛落下的塵土又被念誦聲和高捧的手臂揚起。能聽見塵土落在刀刃上的聲音,落在戰馬鬃毛上的聲音。黑勒士兵的眉毛胡子和頭頂上一定都落了厚厚的土,天門的念誦聲和重重的浮塵一同落下來,他們的耳朵裡肯定也落滿土,不然怎麼會聽不到馬隊逼近的聲音呢。塵土和念誦聲仿佛毛氈一樣,厚厚地蓋住了天和地,我都有要睡着的感覺,腦子裡悶悶的,但眼睛瞪得圓圓。我們預謀已久的目标奧巴宮殿就在眼前,蘭獅汗就在眼前。七天前,一個騎驢人捎話來,說蘭獅汗就在奧巴。他還告訴我們攻擊的最佳時間是拜天時,那時所有士兵放下武器,專心拜天。

    我們以為念誦會很快結束,但是沒有,念完一段,另一段又念起,沒完沒了。

    我們就在天門悠長的念誦裡,悄然起身,屏聲靜氣,向着那群黑夜般的脊背走去,走完開戰前的最後一段路。我一直盯着天塔上的天門,隻有他正對着我們,他仰臉向天,但他一定看見我們黑壓壓的馬隊,他沒停止念誦。還有站在後排的黑勒兵,一定聽到背後嗒嗒逼近的馬蹄和腳步聲,卻沒一個人回頭。正如捎話人所說,這時候他們心裡耳朵裡都隻有天,不會在意其他任何聲音。

    我們沒有像往常一樣狂呼大喊,在已經清晰起來的人群背後,先鋒部隊的刀手無聲地舉起砍刀,後排的門徒齊刷刷砍倒了,天門的念誦在進行,中間的門徒齊刷刷砍倒了,念誦在繼續,我們砍伐玉米稈一樣一排排砍過去,中鋒馬隊沖殺到天塔前了,念誦在進行,右鋒大軍沖進宮殿大門了,念誦還在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