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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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匠

    太陽升到馬頭高時,毗沙軍趕到昨天的戰場。昨晚的那場夜戰像夢一樣懸起來。也許就是一場夢,庫不能确定它真的發生了。他一夜未眠,腦子迷迷糊糊。

    毗沙軍前面是馬騎兵,中間步兵,後面驢騎兵。驢騎兵是固瑪民兵,組織來馱運屍體的。騎驢不打仗。這是規矩。驢也打不成仗,兩隊交鋒,馬往前沖,驢朝後退。

    這群驢顯然沒把上戰場當一回事,相互踢咬,尥蹶子,公驢還趁機爬母驢。一頭高頭黑驢,昂昂叫着往謝身上爬,庫攔擋了一下,公驢轉身飛來一蹄子,險些踢到庫臉上。長槍衛兵沖上來戳了黑驢一槍杆,黑驢驚竄幾步,又停住看謝,做出要沖來的架勢。公驢隻有追母驢時沖鋒,從來不會給人打仗沖鋒。這個習性人都知道,人也不願讓驢參戰。騎馬打仗就夠了。一場仗打完,剩下的活都是毛驢和活下來的人幹。總得留下一樣牲口幫人過日子,所以毛驢留下來。一茬茬的驢在這場漫長的戰争中出生長大老死。

    庫想辨認昨晚的那場仗在哪打的,卻一點痕迹沒有,好像在更遠的沙漠中心的大河灘上,又好像在一場夢裡,他和兩個衛兵遠遠站在後面,睜大眼睛看着根本看不見的一場大戰,仗不知打了多久,又刮起了西風,前方的喊殺聲弱了,長槍衛兵催促庫撤,庫拉謝掉轉頭,謝遲鈍,衛兵拍一槍杆,謝猛地跑起來,聽見後面大片的馬蹄聲跟過來。

    部隊在呼嘯的風沙裡後撤了幾十裡駐紮下來,早晨庫才看清旁邊是一座破敗的早已無人的村子,許多馬站在灰蒙蒙的荒地上。兩個衛兵早起來了,站在兩旁。稍遠處有人架起火堆,接着一堆堆火架起來,人馬的影子在火光裡晃。庫抖抖頭上身上的沙子。謝也抖抖身體上的沙土,眼睛偷看着拿長槍的士兵,他好像沒睡,一晚上騎馬提槍站在那裡。

    遍野都是蹲着的無頭鬼魂,像拾麥穗的人一樣手摸地找自己的頭。謝怕被他們附體,東躲西躲地繞着走,庫以為謝的蹄子踩到刺猬了。

    黑勒軍隊在幹河溝對面駐紮,看上去一大片人影,恍恍惚惚,不像要打過來的樣子。昨晚那場夜戰肯定讓他們精疲力竭,現在還沒緩過來。

    庫牽着謝找昨天跟自己躺一起的那個人。天亮前庫迷迷糊糊睡了一陣,眼前老晃着那條一下一下抽動的腿,他腳尖朝下蹬出一個坑,往裡引自己的血。庫覺得自己和他面對面躺着,鼻尖頂着他冰涼的鼻尖,風嗚嗚地刮過兩張對着的臉,庫不敢睜眼,他的眼睛一直看他。庫覺得内疚,是自己的一腳把他蹬死了。謝卧在庫身旁,庫背靠謝的肚子躺着,後背熱得出汗了,前胸一片冰涼,想轉個身,前胸貼着謝暖和一陣,又不敢動。謝也不動,庫的心思都在她心裡,謝想一直這樣。天蒙蒙亮謝站起來,跺蹄子。庫睜開一隻眼睛,另一隻埋在沙子裡。風停了。

    遍野的屍體被風沙半埋起來,庫吃驚地看到所有毗沙士兵的屍體都趴着,沒有頭。庫找到昨天他趴下裝死的地方,那人的屍體也脊背朝上趴着,庫一眼認出他的腿和腳上那隻皮靴。他蹬出的坑被沙子埋掉,昨天臉對他的那顆頭不見了,旁邊扔着另一顆人頭,臉朝下,庫提起來看了看,又放下。

    四處是找頭的人,找到的頭和身體接在一起。

    過來一個幹瘦皮匠,拿起庫放下的頭往那個人脖子上對。

    “不是他的頭。”庫上去攔住。

    “那你把他的頭找來。”

    “我上哪找,刮了一夜風,頭是圓的,早滾遠了。”

    “他總得有頭吧,不管誰的,先安上再說。”

    皮匠解開皮口袋,拿出鐵針、皮條、改錐,皮條穿進針鼻,先用改錐紮眼,鐵針順着眼穿過,跟縫制皮擁子一樣。庫看一眼不敢再看,到一邊蹲着,謝用一隻右眼看,另一隻看左邊一個皮匠做活。在集市謝看多了割羊頭牛頭,沒見過往人脖子上縫頭的。皮匠也似乎沒幹過這活,紮針時扭着頭閉着眼睛。不過,縫幾針他就适應了,開始很認真地做活。頭顯然跟身體對不到一起,皮膚有差别,脖子粗細也不一樣。皮匠手藝好,這拉拉那扯扯,竟然對接上了。皮匠叫庫過來,庫看一眼躺在地上的人,竟然覺得這個頭就是這個身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