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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主街朝右一拐,謝跟着庫踏上城牆邊一條林蔭道,謝認出這是自己回家的路,路旁高高的白楊樹上拴滿了驢,謝走過時陡然響起的驢叫聲比白楊樹還壯還高,直插進雲層裡。庫要把自己送回以前的家嗎?遠遠地,謝望見原先主人家門口的昆塔了,三座,中間高兩邊低。塔尖常有烏鴉起起落落,主人拿箭射,也不真射,吓飛就行了。夜裡,塔上黑乎乎爬滿鬼魂,一層塔擠一層鬼,都等着。驢能看見鬼魂,人看不見。

    去年,前主人的兒子被征去固瑪打仗,那一仗在驢世界裡影響巨大,毗沙死了上千人,千頭毛驢趕去馱死屍。前主人的兒子騎馬跑得快,沒被敵人追上,撿了條命,人卻昏死過去,被一頭驢馱回家。謝那時半歲,看見主人的兒子軟軟地被抱進屋子。趕緊請來醫師把脈,說脈在,人活着,但魂不在了。

    又請女巫婆來招魂,說騎馬跑太快,人回來了,魂還在固瑪往毗沙的路上。

    “那咋辦?”

    “等。”

    幸虧人病倒了,病是好事情,讓人停下來等。

    家裡人等不及,去固瑪的路上喊,把魂往家裡引。每個路口站一個人,喊那男子的名字,怕魂走岔路回不來。

    路上全是喊魂的,有的人隻找回來一個頭,家人捧着頭喊身體的魂。有的隻運回半截身體,拿着帶血的衣物喊頭回來。主人家的兒子算是幸運,全身回來了。

    這期間一夥夥的鬼魂從塔上下來,正午地上沒影子時鬼都消失,太陽稍斜,影子裡就生出一夥夥鬼,牆的驢的人的和樹的影子裡都生出鬼,等着領沒魂的身體走。到了夜裡鬼擠成堆,牆頭、房頂、鍋頭、晾衣竿上都是鬼,有大膽鬼爬窗口朝裡伸手,謝大叫一聲,鬼吓走了。有謝在鬼不敢亂來。鬼怕驢。

    一個早晨魂回來了,扒門口看已瘦得皮包骨頭脫了形的身體。謝屏住氣。守在床邊的巫婆知道魂回來,趕緊開門,輕聲呼喚,招魂入體。

    僵死半月的身體一下坐起來,眼睛直直看周圍人,看窗外圈棚下一頭斜眼看他的小驢,謝仰起脖子,咳嗽一聲,算是問候。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謝看見那活過來的男子備好馬鞍,挂上水囊、食物褡裢,手提彎刀上馬出去,父親在後面喊,母親出門追,家裡的小妹突然瘋了似的跑上路,扯嗓子大叫着追哥哥,追過一條街,又一條街,她的哥哥頭也不回直奔固瑪戰場去了。

    當晚,小妹大病,高燒,不住大叫。又請巫婆來,說治不了,得趕緊往西昆寺送,寺裡大昆門能起死回生。

    父親把女孩抱到大驢背上,女孩不願意,要小驢。女孩聲音細細地哭,針尖一樣往心裡紮。謝馱着女孩從南門出來,往天上烏鴉呱呱叫的西昆寺走。女孩一趴到背上謝就感到了燒燙,走到半路卻漸漸涼下來,謝覺得不對勁,回頭看女孩的父親。父親也知道女兒已經走了,流着淚讓驢兒往前趕。謝不知道該走快還是停下來。正猶豫着,見女孩的魂兒悠地到了頭頂,倒騎着看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涼透、變硬。

    女孩第三天被埋了,葬在西昆寺西邊的大墓園,她的魂卻不走,在謝身上駐了七天,不清楚為啥,天庭的門開了幾次縫兒又關住。謝認得天庭那兩扇老桑木大門的吱呀聲。毗沙人家都不用桑木做門,中原傳來的風俗,皇語桑喪同音,不吉利。毗沙人隻用榆木、胡楊和沙棗木做門。主人家的院門就是胡楊木做的,關門時門闆碰門框的聲音幹烈空洞。謝一晚上站在院牆根的草棚下,看主人家睡覺做夢,謝不睡,站着想事情。

    一天早晨,謝又聽到天上桑木門開個縫兒,知道女孩要走了,謝昂起頭。

    “昂叽昂叽……昂。”

    一口氣叫了七聲,一聲高過一聲。謝看見自己的聲音在天地間豎起一座七層高塔,紅色的,塔尖直抵天庭。天庭守門人被驚醒。人間的驢叫聲從嚴實的桑木門縫穿透天庭,那裡的人都被喚醒,豎耳傾聽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美妙聲音。被他們遺忘在世間的最平常的驢叫,一時間成了天庭裡的聖音。那女孩的魂就在這一聲高過一聲的驢叫裡升了天。她到達的一瞬,地悠地反轉過來,曾經無限留念的人間像一朵缥缈的雲,似有似無地浮在上面,驢的樣子被她忘記,驢叫成為她再也聽不懂的陌生聲音。謝在那時斜眯眼睛,聽自己的叫聲從天上往下落,一座聲音的高塔磚磚瓦瓦往下塌落,好一陣落不完。

    而在那孩子的耳朵裡,這個聲音在往高處退去,她對人間的唯一的記憶是一個聲音,多少年後,她循着這個聲音回來,找到有驢叫的村子,找到有驢蹄印的路,找到有驢吃草的莊稼地,她還會找到一頭像謝的小毛驢,黑肚皮,黑眼圈,眯眼看她。

    女孩安葬後不久,謝被主人牽到驢市上賣了。毗沙人都知道馱了死人的驢不幹淨。買謝的是德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