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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神婆子走路。

    本仁上門時,發現女子已經在鍘豬草了,擦擦手起身讓坐,找吊壺燒茶,倒也看得順眼。

    看見女子屁股圓大腿粗确實是個能下崽的模樣,嘴裡含含糊糊,送客的話始終沒有說出口。

    他後來對本義說:“神是神一點,身體還好。

    你不要,我就要了。

    ” 這一天,鐵香就住在本義家,沒有回去。

     事情就這麼簡單,本義沒請媒人沒費聘禮,撿了個便宜。

    鐵香也一了心願,用她後來的話來說,她當時受不了政府的管制和四個母親成天的哭哭泣泣,受不了鄰居一個小染匠天天的威脅糾纏,一橫心,隻打了一把傘出門,發誓要找個共産黨做靠山。

    她居然一舉獲勝,幾天之後果真領了個複員革命軍人兼黨支部書記回娘家,讓左鄰右舍刮目相看,幹部們看看本義胸前抗美援朝的紀念章,對她家也客氣了幾分。

     他們雙雙到政府登記。

    政府說她年齡太小,過兩年再來。

    她好說歹說不管用,杏眼一瞪發了橫,對管公章的秘書說:“你不登,我就不走,把娃崽生在你這裡,說是你的種。

    還怕你不養我!”秘書吓了一跳,滿頭大汗手忙腳亂地辦手續。

    看她和新郎的背影遠了,還驚魂未定地說,好神的婆子,不會來二回了吧? 旁邊的人也啧啧搖頭,說到底是九袋爺的千金,吃過百家飯的,臉皮比鞋底還厚。

    這以後如何得了? 本義後來也慢慢明白,這一樁婚事對于他很難說是一件美事。

    鐵香比他小了十多歲,就有了在家裡發脾氣使性子的權利,有時候神得沒有邊,一碰到不順心的事,動不動就咒馬橋弓這個鬼地方,是人過日子的地方麼?她咒馬橋的路不平,咒馬橋的山太瘦,咒這裡的滂眼淹得死人,咒這裡的米飯裡沙子多,咒這裡的柴濕因此煙子特别嗆,咒這裡的買根針買個醬油也要跑七八裡路。

    咒來咒去,免不了要咒到本義。

    她咒一咒也就算了,有一次居然咒一聲就狠狠切下一顆血淋淋的鳝魚腦殼。

    天下還有王法麼?他本義好歹也是她老倌,好歹是個書記,如何與鳝魚腦殼攪在一起? 本義老母還在的時候,對媳婦也莫可奈何。

    一旦惹得她發了毛,連老人也不放過:“老不死的家夥,我不怕你幾十歲幾十斤,河裡沒有蓋蓋子,塘裡也沒有蓋蓋子,你去死呵!你何事不去死呢?” 一般來說,本義對這些話裝耳聾,也确實有點聾。

    即便有時忍不住了大喝一聲“老子鋤死你”,隻要婆娘暫時閉了嘴,他也不會真動手。

    他最威風的一次,是一巴掌打得鐵香滾到一群驚飛四散的鴨子裡面去了。

    用他的話來說,那次是正氣壓倒邪氣,東風壓倒西風。

    鐵香爬起來就去投塘,被村裡人攔住了,隻好跑回娘家去,三個月沒有音信。

    最後還是本仁備了兩斤薯粉兩斤粑粑,代表同鍋老弟去與鐵香講和,用土車子把她推了回來。

     在上面的叙述中,讀者可能注意到,我筆下已經幾次出現了“神”字。

    可以看出,馬橋人的“神”用來形容一切違反常規和常理的行為。

    在這裡,人們最要緊的是确認人的庸常性質,确認人隻能在成規中度日。

    任何違犯成規的行為,從本質上說都不是人的行為,隻可能來自冥冥中的莫測之物,來自人力之外的天機和天命。

    不是神經質(神的第一義),就是神明(神的第二義)。

    馬橋人用一個“神”字統括這兩種意義,大概認為兩者的差别并不重要。

    一切神話都是從神經質式的想入非非開始。

    一切神壇前都有神經質式的胡言亂語手舞足蹈。

    也許,神經質就是神的世俗形态和低級品種。

    而一切“神速”、“神勇”、“神效”、“神奇”、“神妙”、“神通”,作為對常人能力限度的一時僭越,往往伴随着人們在近乎神經質狀态下的癡迷和狂放,是無意識或非意識得到良性運用的結果,也是人對神的接近。

     鐵香神到了這種地步,人們都說她有神魔附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