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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威力,衆人越難以違抗。

    用馬橋人的話來說,這叫有“煞”,或者有“煞路”。

    “煞”是威嚴的意思,通“殺”;又有結束的意思,比如通常說文章或節目“煞尾”。

    有煞的人,也可以理解為最後說話的人,一錘子定音的人。

    煞與女人的面孔聯系起來,萬大姐是我在鄉下見到的惟一。

     在這樣一股煞氣之下,交往幾乎不是交往,同她怎麼熟也還相隔着十萬八千裡。

    她碰到我就像碰到空氣,眼光從我頭頂上方越去,不知落到了遠處的什麼地方。

    開始我們不習慣,尴尴尬尬地喊她不是,不喊也不是,時間一長,見她對誰都是一樣,也就習以為常,不往心裡去。

    張家坊的人說起她來,也隻是笑一笑:莫說你們馬橋弓的人,我們同村的也沒一個同她有交情,誰都說不透她。

    她住在我們那裡,就像沒有這個人一樣。

     這麼說,她同任何人都熟不起來。

     她隻代表一種公務,因此在很多人那裡缺乏真實性,閉眼一想,隻能把她當作似有似無的幻影。

    有人說她來曆複雜,是當年一個土改工作隊長留下的種,所以當年有人偷偷拿錢供她讀高中。

    這種說法不知是真是假。

    又有人說,她在“文革”中是縣城裡有名的學生頭,到過北京到過上海,挎過盒子炮也蹲過大牢,還同中央什麼大首長一起照過相。

    這種說法也不知是真是假。

    還有人說,萬山紅快三十了還沒談婚論嫁,是因為她的對象是空軍軍官,可惜入了林彪的政變“小艦隊”,一旦受挫,下了大牢,好幾年沒有音訊。

    這種說法仍然不知是真是假。

     對于我來說,她永遠隻是傳聞。

    她在傳聞中流失青春,漸漸有了中年人的膚色暗淡。

    有一次我看見她帶着幾個人來搞測量,為溪水改道做準備。

    我看見她走路的時候,背都有些駝了。

     幾個不正經的後生見她在路上走,唱一些歌來挑逗她。

    見她充耳不聞,便以污言穢語報複: “哼,擺什麼格呢?也沒見攀上什麼高枝呵。

    ” “你以為還是什麼紅花女?肯定早就成了軍用品。

    要不奶子何事有這樣大?” “莫看她裝正經,我就不信她一點都不想男人。

    你看她走路的樣子,屁股翹翹的,那還不是母狗起草?” 一陣浪笑。

     她裝作沒聽見。

     馬橋的兆青也在地上鋤棉花,取笑那幾個後生,說你們發了花癫呵,搞到萬姑娘頭上去了,也不看看人家是什麼人。

    人家是書記,是部長,好高的格,未必還嬲得進?未必還生得崽? 言下之意,格隻是男人用物,一旦套到女人頭上,這個女人就算不得女人了,至少算不得純粹女人了,不宜後生們去下流。

    進一步說,格是一種消滅性别的禍害,太高的格對傳宗接代大都可能大有威脅。

     不能說兆青的這些話有什麼道理。

    但萬山紅确實一直守身未嫁,到我離開馬橋的時候,她還是天馬行空獨來獨往。

    聽說一年多以後,她的親生父親從五七幹校回來官複原職,把她接到城裡去,讓她進了甘肅省一個國營大工廠。

    大家都不知後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