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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啟這一段忙着去公社做饅頭,做幹部們吃的饅頭,因此俨然成了半個幹部,如同皇帝騎過的馬匹和蹲過的廁所都身價不凡。

    他忙着指導村裡各項工作。

    隊幹部們也高看他一眼,開會時見他一進門,就不明不白地讓出個座。

    他聽本義布署生産,一邊聽一邊點頭或者搖頭,表示贊同或者反對,有時還前言不搭後語地插上一段,大部分同馬橋公務無關,隻關系到現在的天氣太涼面不好發,以及堿廠偷工減料,堿粉不起作用等等與饅頭相幹的事。

    隊幹部們也老老實實聽着,偶爾參與一下關于白案技術的讨論。

    假使他這一天說得興起,耽誤幹部們的正事,那也無所謂,沒人敢對他下逐客令。

     有點可惜的是,人一有了格,就容易昏頭,尤其是像明啟這種因某種機遇升格的人,更容易得志猖狂。

    他的饅頭名氣遠播,這沒錯,連縣裡有時開大會也會叫他去做白案。

    但他不知是第幾次進城的時候,認識了縣招待所掃地的李寡婦,一來二去,兩個人勾搭上了。

    寡婦畢竟是城裡人,見識不少,懂得床上如何溫存,還讓明啟乖乖交出了大批饅頭。

    到最後,明啟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一整袋特批給縣府首長的高級面粉扛到了李家,順手還捎去一個豬腦殼。

     東窗事發,李寡婦丢了差事。

    明啟(爹的稱呼已經取消)則灰溜溜回了馬橋,從此再沒有結幹部做饅頭的機會。

    這還不說,他在村裡的地位一落千丈,人變得日漸猥瑣,休說是幹部們開會,就算開全體社員大會,也輪不到他發言。

    如果有什麼事非要人人都表個态,他慌慌地伸出個腦袋,說話聲若蚊蠅,惱得本義一次次呵斥:“大點講,大點聲講!又不是沒吃飯。

    ” 他常常被派去幹最苦的活,工分也比别人低。

     馬橋人恨鐵不成鋼,恨明啟貪财好色,把全村好端端的一份光榮輕易斷送,好像全村人都偷過面粉和豬腦殼。

    于是他們時不時要把“失格”二字劈面摔給他一次,摔得他終日郁郁寡歡,不等我們離開馬橋回城,竟然積郁成疾,命歸黃泉。

    在這個不無殘忍的過程中,我明白格也可以集體化的。

    正因為明啟是馬橋不可多得的人物,他的格已經成了馬橋全村人的共同資本,才變得如此重要。

    他随便放棄了這個格,就是對全村人的犯罪。

     好多年以後,我回到馬橋,走在田埂上,聽見一群娃崽在樹下唱一首歌謠: 明啟偷野雞,當場被抓起,抓到褲裆縣,脫褲又剮衣,警察打屁股,看你吹牛皮,牛皮一聲叭,屁股彤紅的。

     ……我的心頭一震。

    沒想到事隔多年,明啟還活在馬橋,活在下一輩人的歌謠裡,以他的一袋面粉,以他的失格立下了一塊不朽口碑。

    這塊碑說不定将在馬橋世世代代相傳,直到這個世界上沒有了本義,沒有了複查或其他人,也沒有了我,甚至沒有了樹下這些唱歌的娃崽。

     隻要還有語言,他就可能一直活下去,活入深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