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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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美制的,輕,不過子彈小,打不遠。

    初十那天下鄉,群衆都不來,就回去了,路上看見有一堆火,後來才知是暗号。

    天快黑還沒回到鄉政府,就有人來通知,趕快走。

    我們走脫了,另外兩個組都被土匪抓住了,土匪人多,一個抱一個,全被捉了。

    女同志被強奸,用竹簽插進陰戶,男同志被剝光衣服遊街,遊完街馬上開膛,斬成幾截,丢到塘裡,塘水都染紅了。

    女同志張支新,前一晚夜還還跟我同一張床睡覺,吃一鍋飯,她還把她的夾被給我蓋,她懷孕了,胎兒都被扒了出來,很慘烈。

    十一号那天白日被劏,晚上解放軍才趕到,用清水洗淨,白布包碎屍,十付棺材。

    後來又開追悼會,張支新的丈夫發言,他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革命故,兩者皆可抛…… 52年冬土改結束,回到圭甯縣城評功,柳青林立了大功,還有特等功的,我得了三等功。

    柳青林是發動群衆做得好,他領人修了一條很長的水渠,費了很大功夫。

    每個人都發了一個“土改紀念章”獎了筆記本,紀念章上是一個戴着帽的農民手捧土地證。

    人人都很歡喜。

     她停下來。

     我正要問點什麼,忽然她又說: 我們兩三個人很興奮,走在冬天的大街上,一點也不冷,倒是有點熱騰騰的。

    柳青林第一次跟我講到了他的婚姻,他說他在陸安鄉下有個老婆,沒有感情,他準備離婚。

     天已經暗下來,從開着的後門看出去是灰藍的一片。

    空氣也比白天涼了好些。

    隐約聽見一個女人的哼唱聲, 音節單調,反反複複。

    聽上去像是在喊:返來啊——返來啊—— 我向她打聽父親被打成右傾分子的事,她說那時候他們已經不在同一個單位了,柳青林在食品公司,她在婦聯。

    具體的不太清楚,不過他從俞家舍搬出後怕他想不開,擔心出事,她曾去看過他一次。

     我等了一會兒,她卻不往下說了。

     天黑盡,她還是沒有開燈。

    黑暗中氣氛有些異樣。

    我忽然聽她說: 告訴你吧,柳青林根本沒有精神病!是那些人把他騙到柳州去的。

     話說出口她仿佛又有點後悔,她轉過身,從後門出去了。

     柳青林根本沒得精神病,這對我太重要了,我必須問清楚。

    我追着她從後門出去,後門是一溜長橫菜地,從灰色的光線中我隐約看到堅硬挺朗的菜葉,應該是芥菜。

    菜地下面就是圭河,灰白的河水閃着微弱的光。

     但是哪都沒有廖惟因。

    菜地與河岸,都是空蕩蕩的。

     那個女人的哼唱聲仍在繼續,返來啊——返來啊—— 到家後剛一說起廖惟因這個名字,母親一頓,說,哧!廖惟因,她很恃世的(恃世,圭甯方言,即傲慢),看不起人。

     告訴她我剛才去找廖惟因了,她說柳青林沒得精神病。

     她一震,随即有些不自然。

     我爸爸到底有沒有得精神病? 慕芳仿佛要說句什麼,說出來的卻是:廖惟因她……她還沒老年癡呆嗎? 我再次追問她。

     她扶着椅子背,慢慢坐下去,“你爸爸……”她的臉陷在暮色中,有一種讓人不安的蒼茫。

    她艱難嚅嗫,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廚房的燈光透進廳裡,打到她的臉上,她像電影裡一個曆盡滄桑滿腹心事的女主角,面對觀衆,她緊緊閉着她的嘴,那裡關着無數難以言說的人生悲喜。

    她眼睛裡像是閃着什麼——她看見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柳青林麼?那個管她叫芳妹的人,那個個子高高、會打籃球、喜歡詩歌的柳青林,那個海紅的親生父親。

     她仿佛想哭,卻又強忍住。

     廚房裡傳來水開的嗚嗚鳴笛聲,鳴笛的縫隙不知哪裡被堵塞了,聲音時斷時續,而且細細的,聽上去像是委屈的嗚咽。

     天色在嗚咽中完全黑盡。

     而我和她之間隔着無限的時空。

    太遙遠了。

    我無法到達她,無法到達1965年和1969年。

    我不再追問。

     次日一早我又到陵街荔枝巷去。

     這一次荔枝巷七号的門我沒能推開,我敲了好半天,一直沒有人開門。

    廖惟因,她肯定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