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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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泱還有銀禾,這個聲音極其陌生,從來沒有人這樣指名道姓稱呼道良。

    或者史老師,或者史道良同志,或者老史,尊敬的、鄭重的、熟稔的,各得其所。

    “我找史道良”,難道是慈禧太後找她的下臣李鴻章,或是某個縣令找他那個唯唯諾諾的聽命衙役?真是蹊跷! 這兩個人,從前的夫妻,已經許久許久不聯系了,既已反目成仇,何苦再留牽扯,各自石沉大海是正途。

    但是這個聲音冒出來了,“我找史道良”。

     這兩個不願互通音信的人,經過了若幹年,各自檢點自身梳理對方,火氣已然消得不那麼燙手了,加上又有一個共同的兒子史安童,這個高大英俊天真善良的兒子,兩頭勤打電話勤跑路,他一拱一拱地騎着自行車,從海澱到東城,像一隻在叢林裡覓食的小獾子,他的頭發密而濃,眼睛細長,下巴有一道淺溝,看見他,道良耳邊總要響起安姬惠的一句話:長得就跟你爸一個樣! 後來,史安童結婚、離婚,去美國,回中國,再去美國,來來去去,一連串的人生大事像炸彈一樣轟隆隆從天上砸下來,反目的雙親如同一對鑽進了防空洞裡的人,雖然萍水相逢卻也不由得不搭話——一個說:敵機又來了!另一個答道:可能是偵察機,不會扔炸彈。

    前者說道:但願但願。

    後者說:炸也不怕,這防空洞能擋住原子彈的沖擊波呢! 固然如此,在絕大多數的時間裡,各自還是像石頭一樣沉在自己的塘裡過活,誰也不碰誰。

    但是,這一日,初夏來到,滿街的槐花都開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燦燦耀眼,穿上了單衣的星期天上午,格外輕快。

    一看窗外,雲來雲往逍遙,海紅說,這麼好的天氣,不如上景山玩玩。

    春泱銀禾雀躍着:好啊好啊,景山北海什刹海,哪兒都行! 就在一片紛紛渥渥中,電話鈴,它響起來,軟軟的聲音說:她不行了。

    她的眼淚從電話那頭橫飛過來。

     道良沉沉問道:怎麼不行了?安姬惠說她查出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

    已經确診了,活不了多久了。

    到三家大醫院都查過了,活不了多久了。

    沒有人告訴她,她到底還能活多久,說不定,很快就完了,她和他都認識的一個同事,查出來才一個星期,人就沒了。

     電話嗖嗖冒着冷氣,像一層霧,從頭到尾罩住了道良,一層霧氣冷凝成水,滴滴答答掉落下來。

    道良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初婚的日子,她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袖。

    她說以後就全靠你了,我不行了,你要好好看着我們的兒子。

    童童以後就靠你了。

    在兩個人的心裡,史安童不是已經三十八歲,而是,三歲,他是那麼善良,大學畢業本來能進聯想集團,但他把位置讓給了那個臉圓圓的女孩,道良馬上想起了那個叫什麼“萌”的女孩,黑黑的,圓圓的臉,逗人喜歡,童童曾把她帶到道良家,隻是路過,沒有吃飯,不知算不算他的女朋友。

    後來,和另一個女孩,童童管她叫“女強人”的,結婚,去美國,過兩年又回來,一連串的事情都順應女方,結果,又離了,童童在國内找工作已經不适應,人脈也斷得差不多了,隻好又隻身回到美國重新找工作。

     安姬惠,她感到了這個嚴重的時刻, 生命倒計時的定時炸彈已然啟動,嘀嗒嘀嗒,聲聲震耳,要不了多久,最後的一響,火光迸湧,灰飛煙滅。

    在這樣的時刻,她把童童的三十八年重溫了一遍。

    童童啊他孤身一人漂在國外,童童啊那麼聰明的孩子六歲的時候把太陽落山形容為火山爆發,下雪了,他說啊大雪大雪白茫茫一片,小學就寫了一部小說關于地球人與外星人作戰,童童啊他小時候身體不好道良你揣着一個治腎炎的偏方在大雪紛飛中騎着自行車滿城去找一隻豬尿泡,那又腥又膻的東西你終于如願以償弄回家裡軟硬兼施讓他吃下了肚子。

    童童他小學是人大附小初中高中是全國馳名的人大附中,一舉考上北京大學他無論如何應該有出息但是現在,現在他不上不下漂蕩在國外幾乎就是他六歲時說的“白茫茫一片”啊。

     陳年的灰塵徐徐拂來變成了陳年的酒香,道良感到有一股子忽酸忽甜忽然又苦澀的東西從電話筒裡迤逦而出,他姿勢不變凝住了,海紅和春泱看他簡直就像一尊蠟像。

     景山于是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