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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人對他深表同情。

    我算是個當事人,對此不免覺得頭大,見雨秋上門來,忍不住塞他幾句硬話:“喂,你要了錢就去打牌,是吧?” “天地良心,我現在連牌都不認得了!” “不去打牌,要現錢做什麼?村裡給你買了瓦,買了石灰水泥,不就是錢?” “我不喜歡瓦,我要蓋油毛氈!” “油毛氈哪有瓦結實?” “油毛氈容易鋪呵!” “那你怎麼不去糊幾張紙?” 妻子看見他衣上的破洞,忍不住清出幾件舊衣,但被我偷偷攔住。

    我後來告訴妻子,我看到過雨秋家的衣,都是上面發來的扶貧物質。

    西裝,夾克,牛仔褲,運動衫,都有八九成新,哪一件都比他現在穿的要好,隻因一大堆長期放在地上,早已裹泥帶沙生了黴。

    婦女主任當時看不下去了,幫他拉了一根繩子,把那些衣晾起來,但第二次再去的時候,發現繩子又沒有了,扶貧愛心還是堆在地上發臭。

     雨秋走了以後,我給莫求打了個電話,說他硬要蓋油毛氈,就蓋油毛氈吧。

    你看如何?莫求當晚來到我家,說這個雨夫子氣人呵,氣人!硬要給他灌牛藥才好!你知道他為什麼不要瓦房嗎?别人的瓦房,他不要。

    給他蓋瓦房,他也不要。

    他精着呢,肯定是嫌瓦房太結實了,太好看了,他一住進去就不像個貧困戶,以後就不會有人記着他了!相反,油毛氈好呵,三曬兩淋就成渣,三吹兩鼓就開裂,總是在那裡戳眼睛,誰看了都會心軟,誰看了都得管——村上以後還不年年給他支錢修房子?他的油毛氈哪是什麼油毛氈呢,明明是一本存折,年年賺利息,連打麻将的錢也穩靠了! 同來的村長也啧啧贊歎,說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他隻有一隻眼睛,怎麼就看得這麼長遠呢? 生氣歸生氣,我們還是得鑽他的套子,同意把現錢交給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睡在露天裡。

    後來的一天,我碰到慶爹,聽他說起打牌的事。

    他說雨夫子雖然窮,但還是窮得硬氣,從不欠賬,去年輸的麻将錢,前不久硬是還清了。

     “你是說老嶺上的那個杜家的雨夫子?﹡”我問他。

     “還有哪個雨夫子?” “這遠近就沒有别的雨夫子?” 他眨眨眼,覺得有些奇怪。

     我這才明白雨夫子鐵心要蓋油毛氈的原因。

     他就不能賴掉牌桌上的欠款嗎?如果他賴,大概也不會有人太怪罪他。

    但他沒有賴,甯可把自家的窯瓦換成油毛氈,甯可一次次下山來胡攪蠻纏,把村裡的幹部以及更多的人都得罪光,也得實現自己的精心盤算——真是既無恥奸滑又可歌可泣。

     我想起他離開我家那一天。

    天快黑了,他還要挑着一擔米糠回家。

    我想借給他一個手電筒。

    他說不要,說摸黑上山習慣了。

    就算碰上紅毛狗,就讓紅毛狗吃了算了,就算碰到扇頭風,就讓扇頭風毒死算了。

    他活到這份上了,罪還沒有受夠麼?他就這樣嘟嘟哝哝,挑着擔子撞入夜色,走向我需要仰望才能看見的黑糊糊山影。

     我當時要是真正心好,應該把手電筒塞到他手裡的。

     我隻是假意客套了那麼一句。

     不知他還會不會再來我家,還能不能給我一個借出手電筒或者雨傘的機會。

     ———————————————— ﹡杜雨秋一家祖籍是平江縣小田村附近,為當地杜氏的一脈。

    據近年學界考定,唐代詩人杜甫就是死在那裡,并由宗室後人守墓多年。

    這樣說來,杜雨秋很可能是杜甫的後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