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大山難與小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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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的工人吓破膽,讓像與喜這種的林業天才放心。

     我知道這想法很愚蠢,有點像哄小孩子,但還是忍不住這幺想。

    也許是因為這深夜的山上,隻有我和與喜兩個活人的關系。

     擡頭一看,葉子掉光了的櫃樹樹枝伸展成網狀,無數銀色星星像水滴般懸在枝頭。

     “與喜,原來你也會思考死亡的事。

    ” “偶爾會啊!” “隻是偶爾?” “如果整天都在想,腦子會出問題。

    ”與喜盤腿而坐,似乎完全不覺得冷,“但是,在山上工作不知道什幺時候會發生意外,我也交代過美樹,一旦有狀況,絕對不要慌張。

    ” 原來是這樣……我太驚訝了。

    他們夫妻整天吵架,吵完又和好如初,求生意識超強的完美組合,沒想到也會談這種嚴肅的話題。

     “與喜,”我開了口,“我聽說了二十年前的意外。

    ” “誰告訴你的?” 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覺到與喜的表情嚴肅起來。

    我急忙解釋說: “是山根大叔,但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逼問他的。

    因為我去墓園時,發現很多人在同一天過世。

    ” “是嗎?”與喜歎了一口氣,“那的确會讓人在意,因為一次死了超過十個人,的确很不正常哪。

    ” “聽說是巴士出了車禍?” “是啊,接到通知時,我和繁奶奶正在吃午餐。

    ” 那天,與喜心情很差。

    确切地說,并不是那一天才這樣,讀小學五年級的與喜已進入青春期,正叛逆着,每天都無緣無故地心浮氣躁。

     與喜的父母在五月四日參加了大峰講,把唯一的兒子留給當時還可以靈活走動的繁奶奶照顧。

     “晚上會冷,你要蓋厚被子。

    ” 母親說。

     “我會帶伴手禮回來,你不要挑亂(調皮)呢哪。

    ” 父親說。

     但是,與喜隻是闆着臉,甚至沒有好好對父母說“路上小心”。

    與喜的父親和母親頻頻回頭後過了橋,上了停在集會所前的巴士。

     這是與喜最後一次看到父母活着的樣子。

     “到現在,我仍懊悔得要死。

    ”與喜說,“為什幺他們離開前,我沒有給他們一個笑容?我不知道夢見那天早上多少次,但每次我都臭着一張臉。

    ” “你爸媽應該知道,那個年紀的小孩都這樣。

    ” 我也有相同的記憶。

    應該說,我的叛逆期才剛結束不久,我老嫌棄父母隻會叫我做這個、做那個,說話很煩、很啰唆。

    不知道是因為不住在一起的關系,還是我已經開竅了,現在能比以前更冷靜地和父母說話。

     但是,與喜還來不及開竅,就突然失去了父母。

     聽到我蹩腳的安慰,與喜無奈地說: “是啊!” 與喜的父母原本應該在五月六日傍晚回家,沒想到中午過後,巴士在奈良縣的山路上翻覆。

    接到警方通知時,繁奶奶握住電話,當場癱軟在地。

     “車禍?這是怎幺回事?噢,噢,啊?” 繁奶奶太慌亂了,連續問了好幾次,花了不少時間才終于搞清楚狀況。

     “那次之後,奶奶的耳朵就不靈光了。

    ”與喜說。

     雖然不知道那件事是不是引起繁奶奶耳背的原因,但這幺重大的打擊的确足以影響她的聽力。

     與喜從繁奶奶在電話的應對中,猜到發生了什幺事。

    他慌忙沖出家門去找清一哥。

    那時候讀高中的清一哥獨自留在大房子看家,與喜沖進他家時,他正挂上電話。

     “清一的臉色鐵青,我還以為是小黃瓜的亡靈。

    ” 清一哥用冷靜的口吻對與喜說: “快準備錢包和保險卡,我去拜托三郎老爹載我們。

    ” 那時候,原本平靜的村莊亂成一團,大家都在家門口、路旁打聽消息,但沒有人知道确切消息。

    因為巴士翻落山谷,搜救工作陷入瓶頸。

    有人擔心地低着頭,有人情緒激動地哭了起來,有人罵個不停,也有人在讨論如何趕去車禍現場,全村都陷入不安和混亂。

     最後決定由村公所派車。

    村公所召集了所有廂型車和小客車等公務車,一行人出發前往奈良縣的車禍現場。

    一行人指的是“大峰講”參加者的家屬和村公所職員。

    三郎老爹也成為神去地區的代表,開着自己的車一起出發。

     繁奶奶和與喜坐在廂型車的最後一排,清一哥坐在與喜旁。

    車上沒有人說話,氣氛緊繃,每個人看起來竟都異常亢奮,雖然面臨危急狀況,但如果有人表示“我們要去野餐”,搞不好會有人相信“原來是這樣”。

     在午後的陽光照射下,五月的山滿是鮮豔的綠,閃耀着光芒,但是與喜看到這片景象時完全無動于衷。

    如果在平時,他會忍不住想“根本沒必要去學校鬼混呢哪,我想早一點長大,每天上山工作”,因為與喜和清一哥從小就經常跟着大人上山幫忙。

     車子沿途停了幾次,村公所的職員不時下車打電話聯絡。

    當時手機還沒有普及,隻能向沿途的民宅和商店說明情況後借用電話。

     出車禍的巴士還沒有從山谷底拖上來,也不知道車上乘客是吉是兇。

    因為車禍現場是狹窄的山路,又擠滿了搜救人員及車輛,與喜他們搭的廂型車隻能先開去現場附近的村公所。

     一行人在太陽下山前抵達奈良縣某個小村子的村公所,村公所職員也手忙腳亂地四處打聽消息。

     入夜之後,山村氣溫驟降。

    與喜和其他人被帶往村公所旁的小學體育館,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這村莊提供了毛毯、飯團和味噌湯,聽說是附近的村民急忙為他們準備的。

     來自神去村的人個個神情黯然,與喜勉強吞下飯團,咽下味噌湯,始終無法擺脫不祥的預感。

    為什幺救援花了那幺久?既然有很多人在等待進一步的消息,為什幺不是去醫院,而是被帶到體育館? “與喜,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清一小聲地說,“恐怕發生了最糟糕的情況。

    ” “這……”與喜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幺痛恨清一哥的冷靜,“現在還不知道吧!” “你不可以哭呢哪。

    ”清一哥溫柔地安撫着與喜,“如果要你認父母,你做得到嗎?” “什幺意思?” “繁奶奶可能會暈倒,所以你一定要堅強。

    ” 是啊……與喜茫然地想。

    如果爸媽死了,我必須确認屍體。

    雖然這太不真實了,但與喜對清一哥點了點頭。

     被黑暗籠罩的山上傳來警笛聲,一行人坐立難安,從體育館來到操場上。

    救護車和消防車跟在警車後方,還有看起來像村公所公務車的黑色車子,全開進了小學。

     事後才知道,那個小村子并沒有太多緊急用的車輛,和神去村一樣,是動員了所有公家機構的車子,才把從山谷底運上來的屍體送抵小學。

     幾名警官從停在校園的警車裡走出來,其中一人要求大家先回到體育館,然後向他們說明情況。

    巴士上所有人都沒有機會生還,搜救過程中,找出了一具具屍體。

    等一下會将屍體移到體育館,醫師驗屍後,請家屬确認。

     這時,他們發現一個身穿白袍的老人默默站在警官身後。

    與喜猜想,和神去村一樣,這個村莊也隻有一名醫生,在黃金周被找來處理這種事,真可憐。

    不過,他的頭皮真油亮。

    與喜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和自己無關。

     奇怪的是,即使聽了警官的說明,也沒有人哭喊,有人虛脫般地愣在那裡,有人癱坐在地上。

    繁奶奶再度癱倒在體育館,與喜慌忙蹲下來,扶着倒地的繁奶奶。

    用毛毯和灰色塑膠布包起的屍體一具接一具地被搬進體育館。

     與喜說,他覺得體育館的地闆好像突然變軟了。

     “像抱枕一樣軟綿綿的,很不穩,我跌跌撞撞地走向那排屍體。

    ” 繁奶奶說:“與喜,俺不能讓你去,俺去認。

    ”但她的腰和腿無法施力,根本站不起來。

     有些屍體可以從遺物得知姓名,有些則在毛毯和塑膠布上放了一張寫有屍體身上衣服的紙,作為家屬認屍的參考。

    神去村的人彼此都很熟,即使隻寫了衣着的描述,也立刻知道“這不就是誰誰誰嗎”。

     “很奇怪。

    ”與喜用平靜的聲音對我說,“我隻看手指就認出了我媽,看到我爸的肚子,也立刻認出是他。

    真正親密的人,會清楚記得這些小細節哪。

    ” 與喜對警官說:“那是我爸媽。

    ”警官向還是小學生的與喜深深鞠躬說:“請節哀順變。

    ”與喜說他可以感受到那名警官的話出自真心。

     與喜在三郎老爹的陪伴下,回到繁奶奶身邊。

    與喜點了點頭,繁奶奶的臉皺成一團哭了起來,三郎老爹跪在地上安慰着繁奶奶。

    體育館内到處可以聽到啜泣聲和悲歎聲。

     與喜茫然地走出體育館,發現先确認完父母屍體的清一哥站在校園角落裡。

     “清一。

    ” 與喜叫了一聲,清一哥沒有說話,抱住與喜的肩膀。

    那時候與喜剛開始發育抽高,臉差不多到清一哥胸前。

    清一哥的體溫讓他感到安心,而且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與喜總算放下顧慮地問:“怎幺辦?”與喜終于忍不住發抖,“以後我們該怎幺辦?” “不用擔心。

    ”清一哥有力地回答,“你和以前一樣住我家隔壁,長大後就和我一起上山工作。

    什幺都不會改變,你放心吧!” 隔着清一哥身上的白色襯衫,可以聽到他的心髒跳得很快,與喜終于知道,原來清一哥也很慌。

     但清一哥仍然努力安慰他,這份心意讓他感動,想到父母再也無法激勵自己、斥責自己,不由得悲從中來,與喜忍不住像野獸般放聲大哭起來。

     皎潔的一輪月亮浮在一片黑壓壓的山棱線縫隙中。

     雖然與喜說得輕描淡寫,但我完全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小學生根本還是個孩子。

    我讀小學時,整天隻想着放學後要和同學去哪裡玩。

    唯一不開心的事,就是每周要去上兩次補習班。

     但是,與喜在讀小學時失去了父母,還必須親自認父母的屍體。

    即使要我現在做這樣的事,我也沒有自信做得到。

    雖然已經長大,但我實在太沒出息了。

     “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村裡一片混亂。

    ”與喜用斧頭柄攪動着篝火,增強火勢,“因為除了我和清一,還有好幾個人失去了父母,還有人被住在村外的親戚接走了。

    ” 如果沒有繁奶奶,與喜搞不好也不得不離開村莊。

    與喜除了林務工作,唯一能夠引以為傲的,就是他力大無比。

    如果在神去村以外的地方長大,很有可能會誤入歧途。

     感謝神去的神明讓繁奶奶健康長壽!你們一定知道不可以放與喜這種猛獸離開村莊。

     “清一哥那時也未成年吧?” “嗯,他家雖然錢很多,卻沒什幺親戚。

    沒想到清一的父母一死,立刻冒出來一堆莫名其妙的親戚和自稱是親戚的人。

    ” 清一哥立刻請中村林業株式會社的顧問律師出面處理,保護了山林和家産。

    美樹姐的父母是清一哥家的遠房親戚,由他們擔任監護人,山林的事務由三郎老爹負責。

    在清一哥讀完高中和大學,正式成為中村林業株式會社的董事長之前,美樹姐的父母和三郎老爹不斷為他擋掉那些莫名其妙的親戚和自稱親戚的人,讓神去村得以維持豐茂的山林。

     “山林通常在被外人繼承後就轉手賣掉,根本沒人會養護,久而久之,就任其荒廢了哪。

    ”與喜靈活地用斧頭柄調整火勢,歎着氣說,“說起來,那些親戚或假親戚遇到清一算他們倒黴。

    因為他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被教育以後要當東家。

    ” “所謂的‘帝王學’嗎?” “他隻是在神去村當東家,我不知道有沒有這幺厲害的規模……也許可以說是‘山大王學’哪。

    ” “況且,他真的是山中之王……”與喜開心地補充說。

     清一哥向來冷靜沉着,全心為山林着想,之前還見他獨自向田裡的神明緻意。

    我終于了解,清一哥為什幺會成為衆人信賴和尊敬的東家,清一哥的父親一定也是這樣的人。

     神去村的村民團結一緻,努力克服了突如其來的危機。

    雖然一下子失去很多生命,但随着時間流逝,生活似乎已經恢複正常。

    中村林業株式會社仍然管理着廣大的山林,清一哥成為出色的東家,與喜卻越來越胡作非為。

     “不過,我現在偶爾仍會做夢。

    ”與喜說,“在夢中可以聽到我爸媽的聲音,我和繁奶奶在家門口送他們,雖然明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但我還是臭着一張臉,不肯向他們道别。

    ” 美樹姐每次都叫醒被噩夢折磨的與喜,這時候,與喜無法一下子回到現實,總是走去檐廊,看着神去山的棱線抽煙,因為那裡是亡靈的歸宿。

     我似乎明白與喜為什幺和美樹姐結婚了。

    與喜很早就失去家人,所以渴望擁有自己的家庭,但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當他的太太,對方必須能徹底了解與喜的失去,分擔與喜的痛苦和悲傷,近距離守護與喜的全部,她必須了解這一切,又能強勢地把他拉回生者的世界。

     美樹姐是不二人選。

    她發自内心地愛着與喜,努力了解與喜,又同時擁有太陽般的熱情。

     “在深山工作時,就像在夢裡一樣,離死去的人很近。

    ”與喜總結了自己的話,“三郎老爹說過,山是位于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之間的交界。

    ” 與喜喝醉時躺在神去河的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