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刀王與他們的共産黨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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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将不明就裡的男嫖客帶進了拘留室,關上鐵門,任由他跳腳。

    這項拘禁根據是戒嚴時代的惡法《違警罰法》,舉凡各種沾染色情、流氓行徑、無賴遊民,甚至小到服儀不整,都可關人。

    也就是說警察要辦人,絕對可依“妨害風俗”在任何人身上找毛病,經警局“黑牌法官”裁決巡官的簽同,拘禁數日。

     拘留室不斷傳來男嫖客的抱怨,接下來時間,帕吉魯的注意力回到公文紙上,聽完SCA接收機播放鄧麗君《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他畫了隻狗。

    從吠聲他知道黃狗離這不遠,拴在窗外停車場的南洋杉下,這種高可達30餘公尺的樹是城市常見樹種。

    偵查員把他塞進車的時候,黃狗與腳踏車随後被帶回警局了,帕吉魯認為,應該給吠個不停的黃狗喝水。

     這時候,門口一幕打斷帕吉魯思維,一個上手铐的平頭年輕人被帶進來,身上的物品被拿下保管。

    稍後有個婦女進來,手纏繃帶,在另一側做筆錄。

    帕吉魯不久聽出了緣由,年輕人是逃兵,搶了婦女錢包。

    婦女不時提高音量抱怨,時代變了,人隻會用手搶,不會用手工作。

     門口随後進來一位六十餘歲的老人,鬓發斑白,步履蹒跚,對逃兵男吼:“我甯願不要兒子,也不要一個會搶劫的兒子。

    ” 逃兵低頭,不發一語。

    當暴怒不已的老父知道這樁犯案是“兩人搶劫,一人在逃”時,眉頭糾結。

    帕吉魯看出老父陷入苦楚,是為生關死劫的兒子無奈,因為依據更嚴峻的陸海空軍刑法,兩人以上搶劫,不分首從,一律槍斃。

     老父緩緩站起,往被搶的婦女走去,兩膝跪地,磕頭說:“大娘,我給您做牛做馬,求您放了我兒,他還年輕,還要娶妻生子。

    ”一把鼻涕、一把淚都塗滿了臉。

     帕吉魯為這慈悲畫面感到不忍,一個白發老者到這把年紀還能把尊嚴墊在膝頭下,是拼老命,為兒請命。

     “不要這樣,老先生,有話起來再說。

    ”被搶婦人連忙扶起。

     做筆錄的菜鳥警員,求助似的看着遠處的老鳥偵查佐。

    被搶的婦人也動了不忍之心,連忙緩頰:“算了算了,不過手破點皮,皮包裡一塊也不少,就這樣好了,阿彌陀佛。

    ” 老鳥偵查佐一副氣怒,怪罪老父進來幹擾,最後點起黃長壽,“口供都已經寫了,你叫我一把火燒給城隍爺判案?别鬧了,要是我心情好,寫好點,這就算一般搶奪。

    心情不好,寫成重罪,就是結夥強盜罪。

    你安靜點,别搞得我一卵葩火。

    ” 這席話沒讓氣氛緩和,帕吉魯看出那些外在沖突,變成内心伏流,老父幹脆以洗門風對着大家長跪不起。

    逃兵哭泣,被搶婦人背對大家,每人都陷入難解的情緒。

    帕吉魯的體内也有強大伏流,他在公文紙畫上一間廁所,表達内急,卻沒有人過來。

    他不得不拿了桌上的杯蓋玻璃茶杯,翻白眼爽勁,最後從胯下端出了一杯剛泡的溫熱手沖烏龍茶尿水。

    帕吉魯知道,他能趁機拉完尿,多虧了那位胖妓女讓接下來的現場陷入混亂。

     那是男社福員進來,與偵查員聯手,帶走胖妓女懷中的嬰兒,另行托顧。

    胖妓女吼着,不肯與骨肉分離,雙方拉扯之間,另兩位做筆錄的警員也加入。

    處于劣勢的胖妓女索性把被扯松的上衣撕開,胸罩扔掉,說:“來呀!啥人敢摸到我的大木瓜,就是痟豬哥③,我一定跟檢察官大人講明白。

    ” “痟查某,我看你多嚣掰④。

    ”偵查佐去搬救兵,找來兩位少年隊負責婦幼業務的女警員。

     胖妓女腹背受敵,她把一個乳頭塞給驚吓不已的嬰孩吃,另個奶脹的乳頭噴濕了胸口,無計面對女警。

    帕吉魯看出勝負已定,但他祈求戰事再燒一下,好讓他在桌下尿完尿。

     驚人的扭轉發生了,被逼退到牆角的胖妓女,蹲馬步,裙子撩在腿上,大内褲褪下,說:“快來!我賺吃的毋驚瘡⑤,來呀,我幫你們的臉種菜花。

    ”仿佛凡是碰到她身體的人都會染性病。

     帕吉魯──或在場的某些人,絕對懂那是愛的光芒,胖妓女是他們見過最難纏的女人,在她最蠻橫抗敵的時刻,自己隻能掏懶叫尿尿。

    世上要是有什麼值得懷念的“女劍客”,就屬眼前女人,她比出兩個指頭的殺刀模樣最動人。

     接下來的漫長時刻,刑事組安靜了,帕吉魯、胖妓女與逃兵都關入了兩間拘留室,男女分開。

    男嫖客不斷罵一牆之隔的胖妓女害他長菜花。

    胖妓女懷中的嬰兒被惹哭了,闆起面孔說:“恁祖嬷較毒,已經在你的懶叫上種菜園,有瓠仔、菜頭,還有苦瓜。

    ”逃兵窩在廁所矮牆邊的木地闆,為未蔔的命運愁慮。

    帕吉魯則擔憂,會關多久,如何脫困,他在拘留室繞圈,試着說話澄清自己,發現半公尺矮牆後頭的廁所被封了。

     一個偵查佐從很遠的地方吼來,“那個啞巴,不準拉屎。

    ” 帕吉魯吓着了,站在原地,夾着屁股,用力的括約肌足夠夾爆南瓜。

     偵查佐繼續大喊:“上個打速賜康的毒蟲,毒瘾來了,想從馬桶鑽去,卡住了頭,竟然用脫光衣服塞死它。

    你這啞巴,拉屎得上手铐出來上,在裡面亂拉叫你用屁股吸回去。

    ” 帕吉魯躺下休息,甯願當成被塞死的馬桶,遭人遺忘,因為他有種被水泥封喉的痛苦,被關到死也說不出他是無辜的。

    他為什麼被關,要被關多久,都不知道,肯定跟他在車站前砍巴士救人有關,難道這是救人的下場? 到了晚上九點,女警帶來了兩位穿迷你裙、蹬高跟鞋的少女,命令她們靠近鐵牢,仔細看胖妓女,取笑她們現在當“落翅仔”⑥,将來是死大箍⑦。

     “還是個能種菜花的死大箍。

    ”男嫖客站起來大叫。

     胖妓女走近牢邊,好給少女看得清楚,用跋涉沙漠或叢林後的戲劇性口吻說:“看我這麼臭老,才三十歲,嫁給個愛開查某⑧的老倒勼⑨,生個逃兵兒。

    而且我的初戀愛人來看我,卻無緣無故給人關到憨去,不講話了。

    ”胖妓女把牢内的人都牽扯了,又說:“真正可怕的是,我失去快樂,每天來一根,做一根,跟吃芎蕉一樣,要不是嬰仔出生,我感覺人生沒意思。

    你們這麼少年就出來玩,玩夠回家吧!不要白白給人糟蹋一生。

    ” 兩個少女低頭站了一個小時,一個撇頭,一個顧着流淚。

    之後又被帶回少年隊,并在長廊那頭爆發不同戲碼。

    帕吉魯隔牆聽出了動靜,歎了口氣,家庭網絡如此黏困兩隻小花蝶:某個少女被前來的母親大罵妓女,賞個耳光,不耐言語刺激後,母女罵着互揭家庭傷疤。

    另一個少女則大哭,告訴前來的老祖母,她不要回家,控訴父親對她毛手毛腳,她不認為他是父親,是畜生。

     很長時間,警局随着夜色越來越安靜,帕吉魯聽到SCA接收機插播了第五次台南各轄區加強尋找某男孩的訊息,“十歲,145公分,右眼角有痣”。

    帕吉魯抱怨刑案插播,中斷了節目,但又期待男孩沒事。

    不久,SCA接收機被最晚走的偵查員關機,窗外水溝的澤蛙叫聲拔高了起來,這晚要漫長起來了。

     十點多,備勤警察來問誰想上大号,帕吉魯才站起來,警員便走了。

    接下來的整夜,他孤寂地跟自己的肛門拉鋸戰,忍着強大便意,抓住警察來的機會。

    他總算忍到早晨五點的如廁時段,從拘留室猛沖到廁所,還關上門。

    憤怒的警察用腳踹開門,要他把上铐的雙手放頭上,防止脫逃前抓大便當武器,塗瞎警察的眼睛。

    帕吉魯想到把腿張開,撇條給人看,甯可讓大便縮回去。

     警員冷冷地說:“再等的話,下次時間是午餐後。

    ” 他不想找茶杯或煙灰缸當作馬桶了。

    帕吉魯需要想象,但不要往屈辱那頭去想。

    黑熊,就當一隻黑熊在等待他,想吃他拉完的糞便──帕吉魯想着,努力擠肛門,扭曲的臉紅得逼近燃點的肉體火柴棒。

    啪啦一聲,噴了出來,他完成了解脫,每滴汗水都沒白流,有種為台灣黑熊做功德的喜悅。

     “廁所掃幹淨,其他的也順便掃。

    ”黑熊說。

     帕吉魯低頭看,蹲式馬桶噴髒了,誇張到看不出它的位置了。

     上手铐的帕吉魯屈辱地做完,髒水濕透了褲管,回到拘留室被嫌是從馬桶爬出來的逃犯。

    他坐角落,看窗外,早晨六點,天色漸亮了,城市醒在薄光下。

    這時候,傳來一陣憲兵的軍靴金屬墊闆叩擊水泥地的特有聲音,像是牛頭馬面拖着鐵鍊來索命。

    值勤警察帶來三位憲兵,一位便服,兩位制服。

    當便服憲兵隔着鐵牢給逃兵上了腳鐐手铐時,制服憲兵後退警戒,手放在腰際佩槍。

    整夜在值班櫃台旁縮着打盹的老父,忍不住上前抱住兒子,臉都哭歪了,然後盡可能跟在兒子後面,直到在兩條街外失去憲兵車的紅尾燈。

     稍後,男嫖客也被釋放,直說要吃豬腳面線當早餐去黴運。

    胖妓女說,這麼早沒賣這味,關晚點再走就有了。

    男嫖客走了好久,有個附近熟識的小攤靠關系由值班警察帶進來送早餐,說有個男人點名給啞巴的。

    那是碗撒上香菜的虱目魚鹹粥,配一根油條,标準的台南活力早餐,擺在帕吉魯的監牢外,冒着氤氲熱氣與香味。

    帕吉魯有種恍惚,吃了這餐就要被送上刑場斷頭般,靠着牆,看窗外的小小藍天,那麼一小塊微不足道的世界拼圖,足以在内心發光發亮。

     “這分明是痟豬哥來氣死恁祖嬷的,我不認輸,我就是愛吃。

    ” “喔!”出神發呆的帕吉魯,淡淡應聲。

    他看見一隻粗白肉顫的手從隔壁監牢努力伸長,要奪走眼前的虱目魚粥。

     “我腹肚餓得要翻過來了,你不吃,我這有兩張嘴要顧。

    ” 他毫不猶豫,把鹹粥推過去。

     胖妓女拿了就吃,稀裡蘇噜,不照章法地喝起粥來,把剩下的半碗推給帕吉魯,說她沒病,吃了嘴巴不會長菜花。

    然後,她接下來的時間忙着掏奶喂懷中大哭的嬰兒。

     他沒有響應,繼續看窗外天。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成了都市人,習慣窗景,習慣水泥地,習慣市街聲嚣,習慣像詹姆斯·狄恩發型的美制DT蒸汽機關車奔馳都市的大煙大鳴,能分辨三菱扶桑(Fuso)與五十鈴巴士的引擎聲。

    這一切,像他能踩出5公分落葉下的小硬件是鬼栎、大葉石栎或柳葉柯的橡果實,嗅出百公尺外黑熊用利爪劃開樹皮的味道,現在能嗅出油炸虱目魚腸或豬皮的差異。

    可是,一種能力被強化,相對減弱另一種能力。

     他思念起他的森林、山脈與古阿霞了,非常想念。

     接近中午,辦公室恢複了喧鬧,傳來警察開槍櫃取槍出勤的警鈴聲,一個小偷偵訊時,被兩個偵查員痛打在地上才招供同夥,拘留室陸續關進了些人。

    帕吉魯坐地上,頭埋進胯間,思念古阿霞。

    所有思念都帶着淡淡的魔力,他忽然聽到古阿霞的聲音了,那是真的,絕對沒錯,他火速站起來,淚流下來,不懂淚為什麼容易流。

     不久幾個人走進偵查隊門口,古阿霞在其中,臉露驚喜地走來。

    那一刻,帕吉魯種種的無奈、不解與委屈,在重逢刹那間,靠淚水帶走了,譽滿花蓮與台南的殺刀王都哭糊了臉。

     帕吉魯離開拘留室的那刻,先去确認黃狗。

    黃狗被關在停車場一輛扭曲報廢的事故車内,隔着玻璃,對他猛抓。

    帕吉魯懂得那種酷虐的感受,确定它沒事就好了。

     他接着來到副分局長的辦公室,除了古阿霞在,還有小瓦與兩位警察。

     年長的兩線四星警官啜了玻璃杯蓋茶,以緩慢聲音解釋:“你太招搖了,‘警總’盯上了,我們得先下手。

    ”警總是台灣戒嚴時期的八大情治機關之首,惡名昭彰,包山包海的綿密情報網深入各角落。

    老警官又說:“這是對的,你什麼話都不說,隻會畫圖,你從警總出來可能被整得無病痛三年,而且他們也不會讓你在茶杯裡偷尿尿。

    ” “你偷尿在人家茶杯?”古阿霞有點取笑。

     “閉路監視器看得出來。

    ”老警官說。

     “我可以看一次嗎?” 帕吉魯低頭,一抹愧歉的眼神流瀉了心情。

    他看她穿的黑雨鞋,想象它着了紅色的模樣,想象它踏過雨窪的聲音與漣漪。

    他也覺得她真聒噪,一刻不得閑地說,還專說他。

     “我找了兩個伐木工勘驗你的大箱子,他們很确定那是完整的老家私,連他們都吓一跳。

    ” “所以你安全了。

    ”古阿霞補充說。

     老警官再喝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