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語言安靜下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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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令人難以相信(我自己也是過了很久才相信),真的有秀才這個人。

    說實在的,秀才并不能算是個人,而神、鬼我都沒有見過,所以,真不知道秀才到底是什麼東西。每隔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撞見他一次:當四下全然枯寂而甜美的時候,當玻璃窗上的雨水不再蛇行遊動的時候,當保齡球撞倒球瓶卻未發出聲響的時候……在這些偶然的時刻裡,秀才便會用他怪誕的手語向我說話。

    總而言之,當我也不是人的時候。

    “燒水溝”是我外公黃水木和外婆林金莺的故鄉(他們現在一起安息在林口的茶山丘陵上),二次大戰跑空襲警報的時候,我的外公黃水木自作聰明地跑去躲藏在燒水溝旁的芒草叢裡,一擡起頭來便可以看到天上的飛機,沒想到,飛機也看到了他;一顆炸彈落在附近,霎時紅光滿天、水花四濺,仿佛滾燙的夕陽從天上摔了下來。彼時,我的外公黃水木窩在芒草堆裡,心裡直想着,待會兒警報解除之後,他就可以搶第一個去撿拾炸彈的碎片來磨成小刀了。

    我的外公黃水木是個頗有創意的人,嵌在墓碑上的那張瓷像他是半側着臉的,圓乎乎的下巴微微上揚,一副開心的模樣,看起來很像聖誕老人麥粉包裝盒上的廣告畫。

    這張瓷像總是勾起我心中無限的回憶。我記得,我曾經用紅色的蠟筆來畫外公的剃頭店,結果被修理了一頓,因為外公認為隻有火燒厝的時候房子才是紅色的。走在馬路上的時候,外公會固執地要求我把腳擡高,這樣鞋底比較不會磨到地面,可以穿得久一點,然後,我便不得不用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來走路,一邊走,外公還不斷地提醒我注意看路邊是否有銀角仔可以撿,不要白白浪費了視力在别的東西上。一直到晚年的時候,我的外公黃水木閑來沒事時還會跑到大橋上散步,他說橋上風大,騎摩托車的人頭上的帽子經常會被風吹掉,然後,他就像在摸蚋仔似的撿了一頂又一頂的帽子回家,堆在牆角,塞進抽屜裡。

    在這一方面,我的外婆林金莺也不遑多讓。鄰居的夫妻在吵架,男的把女的剛從市場買回來的一疊瓷碗砸到路上,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了,外婆眼尖,發現其中還有一個完好無缺的,生怕被别人撿走了,于是便硬生生上前打斷那一來一往的辱罵聲,理直氣壯地問那碗是否不要了?可不可以送給她?

    我的外公和外婆生前較量了一輩子,連在世的時間都相差無幾,誰也别想占便宜。

    現在回想起來,有一事依然令我大惑不解。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某一個周末下午,外公突然跟母親說要帶我進城裡去看馬戲表演(那可不便宜!),于是便領着我,坐了很久的公車前去。到了馬戲團的大帳篷外面,外公隻買了一張兒童票,就叫我自己進去看,他在外邊等我,并且約好了散場之後在某處相等。怪的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完全不記得那天表演的内容,連負責表演的是哪一國人我都完全沒有印象了。那個大帳篷變成了一個圓球形的真空管,甚至當時是否感到寂寞都不記得了。

    帳篷裡面安安靜靜的,長長的蕩索下方是一張巨大而黯然的網子。

    那帳篷總是令我想起黃昏的燒水溝,所有來洗澡的人都走光了,隻留下我一個人;我走進帳篷裡,潛進燒水溝底,像是一個沒有觀衆的魔術師把手探進高筒帽裡去,然後揪出一隻鴿子、一串手帕、一隻兔子、一隻金魚缸、一根拐杖,愈扯愈多……然後是空秀才仔、火炎仔、武雄、阿川伯公、空茂央仔、乞食清仔、耶和華……

    這些人物像是一堆被打翻在地上的積木,一個個沉默不語地袖手旁觀着。

    一直等了很久,直到我也不動聲色地安靜下來之後,才有一些微弱細碎的耳語開始輕輕傳來。

    我連忙取筆把它們給抄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