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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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不可能。

    那夥聰穎而強悍的小貴族又豈會有眼無珠,認為老頭子僅僅是個無證商販?赤裸裸的污蔑!他肚皮好似南瓜,滿頭亂發猶若紫菜,飽含花青素的精神力總在暗中搜尋蔬果大棚和自己失散多年的高貴兒子。

    我深信隻要你人格健全,腦袋清醒,就百分之百不會看錯:該老漢分明是蔬果界的至尊,是統轄全體菜販瓜販的威武首領!這些男女天天撫摸大自然恩賜的神聖果實,卻與我同病相憐。

    有誰去傾聽他們?有誰了解他們給貨物保鮮的技藝?詩人要在老國王面前砍價,根本是蚍蜉撼大樹。

    搖筆杆子的、耍嘴皮子的,凡是憑大腦表面那幾道褶皺混飯吃的衮衮諸公,對化育生命的偉力知之甚少,對植物織就的紛繁網絡一竅不通。

    要戰勝我眼前這位國王,這個髒話連篇的老漢,膽識、智慧,連同感受節序變化的靈敏天線皆不可或缺。

    遠男的失敗已成定局!你們勢必無法将舉世無雙的老玉米買走!你們絕對敵不過他番石榴的刑罰、猕猴桃的官僚、西紅柿的禦林軍!當萬象皆睡,唯有他哈密瓜的法條獨醒!屆時,衆多凡夫俗子不過是老漢烤叉上翻來覆去的馬鈴薯!該如何評價遠男自沉的行徑?是饑不擇食,還是存心找死?我這會兒才注意到,整個莊園鋪滿了濕透的落葉,行人仿佛在一張厚厚的毛皮上緩慢滑動。

    看來此地的四季交替也不同于外界,全然混亂颠倒:寒冬過後才是深秋,狂風吹送,大雨瓢潑,清晨一片霜清水白。

     “遠男,”我問道,“你留在這裡,究竟是什麼過錯?” “妄圖滿足不容于世的欲望。

    ” 詩人嘴唇發黑,想抽根煙,怎奈火柴已全部受潮。

    看到年輕的史學家範湖湖沿小路走來,遠男立刻轉身相迎,以便換一根更好的救命稻草。

    于是水果族的老國君長嘯數聲,徑自離去,穩步邁向東南方不可征服的蠻荒街區。

    沒準兒英勇的王太子正在那兒保護他父親谷物般純潔無辜的臣民,這夥人岌岌可危,亟待拯救,盡管依我之見他們全是些愛錢如命臭不要臉的二道販子。

     “範博士的問題呢?” “反社會人格,再加上失戀導緻的精神分裂……”詩人答道。

     範湖湖頂着一部《牛津地圖集》在街頭跳躍,躲避雨後爬到路面上的蚯蚓和百足蟲。

     “那麼,”我抓住機會,隐蔽地指了指草坪邊緣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子,“她是什麼毛病?” “繞來繞去,”遠男一臉怪笑,眼角抽搦無已,“原來你想問那個騷貨唐小麗。

    老兄,天鵝肉的滋味,最是銷魂……” 這位唐小佳的親姐姐,幾年前紅過一兩個月的時裝模特,因愛上怪癖纏身的富豪而自毀青春,從戒毒所回家後始終神志恍惚,所以妹妹把她領到莊園療養。

    現如今,姑娘正追随一位披長袍的男子修行,此人站在一株凋萎的荊葵旁邊,身材比水果族老國王還要偉岸,脖子長達五十公分,他眉頭緊蹙,牙根鼓脹,好像肩頭壓着一塊看不見的萬鈞巨岩。

     “大禅師,”範湖湖沖他高喊,“冬季要穿濕衣,秋季要赤條條地身受雲雨的傾注!” “學者,”鐵柱似的男人巋然不動,腹鳴如雷霆滾滾,“不必貪生,不必求死!” 莊園住戶相互問候的場面往往如此。

    你很難分清他們是世外高人還是傻瓜笨蛋,是濫竽充數的瘋子還是千真萬确的神經病。

    範湖湖走近我們。

    他面容枯槁,身體虛弱,但相當激動,猶如一隻發瘟雞。

    “倘若世上有神明存在,”曆史學家朝我莊嚴立正,腳跟并攏,視線灼熱,“大禅師應該是寓于人形的古老聖仙。

    昨天晚上,他對唐小佳、唐小麗姐妹倆說: “‘你們的寓所,以骨頭為架,以筋腱相連,塗以血肉,覆以皮毛,彌漫惡臭,充斥尿糞……’ “兩個女人發狂尖叫,掄起四條大白腿把師尊踢倒,用細長的鞋跟狠命踩他,懇求他終止讓人作嘔的宣講。

    可是大師豈肯罷休? “‘上古時代的衆生,具有真正的慈悲和深湛的知識,’印度修行家說,‘可是今天,造物主已下令減少凡人的智能與德能,他們不分男女,皆沉溺于罪惡之中!我将為你等主持儀式,求得……’” “是蘇陀羅摩尼祈神儀式。

    ”遠男插嘴道。

     “别管什麼儀式不儀式,總之,大禅師談到一位三千五百年前開悟的隐聖跋爾密吉,談到他創制的輸洛迦詩體……” “抱歉,”遠男打手勢示意範湖湖暫停,“難道他在高跟鞋底下講這些破事?” “别管什麼高跟鞋不高跟鞋,”史學博士煩躁地連連晃動自己的大腦袋,猛踹一根停車樁,“萬物無非隐喻,對不對?反正,我邊聽邊思考,忽然弄明白一個問題……” 遊去非,這個革除了教籍的異端神學家,無聲無息湊過來,癫狂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轉,範湖湖一旦抛出錯誤的答案,他就會撲上前去,活活擰斷年輕人的細脖子。

     怎料史學家屢獲大師的加持,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終于認識到,”範湖湖側身盯着遊去非,防備他突施冷箭,“莊園才是人間,而外面,事實上是一座迷宮之城……” 遠男歎了口氣。

    “範博士,你不屬于莊園。

    你還要發表論文,還要出版專著。

    ” 遊去非也垂下肥厚的雙手,不再試圖弄死範湖湖。

    “凡人皆為欲念的囚虜、習性的奴隸……我見過一個女人來找你,她說,你是豬頭……少年郎,如果要分享天國的永恒榮耀,擁有最偉大的幸福,你必須朝上帝絢爛無匹的臉孔回報以凝視……” 我也想說點兒什麼,可是範湖湖博士已經眼淚汪汪。

    “曆史學家跟小說家一樣,樂于看到這個世界由千種萬種人共同組成。

    我們從不在道德觀念的領域出沒。

    ”他語帶哽咽,身體止不住發抖,“跟小說家一樣,我們隻會對一種人失望……沒錯,就是那些特别悶騷的家夥……對人類曆史無一星半點貢獻……敬而遠之……其餘任何人我們來者不拒,唯一的限制是想象力!各位,請你們睜開眼睛看看,我是不是特别悶騷?你們對悶騷的界定是不是太過嚴苛?你們有沒有調動全部力量,來驅散這股悶騷?大禅師理解我!唐家姐妹同情我!而你,遊去非先生,你明明是那位天才智者的論敵,因為一己之私,你在我悶不悶騷的問題上很不公正!遠男先生,唐小佳沒看上你,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又豈能左右?究竟誰是悶騷王?好吧,捅破了窗戶紙……還有你,陸先生,不管你從事什麼職業,不管你是雞鳴狗盜,還是殺人放火,難道你對悶騷的領悟,不比他們這兩個蠢貨更深刻?……”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應對如此之嚴厲、率真、撕破臉皮的拷問。

    街道上,有個獨腿男子騎自行車從旁掠過,他自創的絢麗腳法令我們贊歎不已。

    整片社區最長壽的駝背奶奶緊随其後。

    她大清早便外出忙碌,專去集市上搜撿剩菜爛肉以維持生活。

    老太太時常跟人說,每天五兩米,則飯量剛好支持身體,再多就是身體支持飯量。

    眼下,這位年過百歲的小腳人瑞拖着大鐵籃子,滿載而歸,神情好像她剛剛發起過一次哄搶。

    上午九點鐘,東南方向一派昏沉,雲團湧聚,地平線微微發亮,稀薄的煙光侵入林野,乾坤萬彙如一隻老蛤蟆低伏不動,似乎在等待什麼超凡的景緻從天外降臨。

     4 說不準已經過去多少日子,合理的猜想是,當本人不再惦記年月,不再指望離開,莊園主就會下令把我攆走,朋友們就會站在兩個世界的邊境上殷殷守候。

    可現實是除了季節反轉為仲夏,導緻姑娘少婦的裝扮更裸露之外,什麼都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