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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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邊,溫柔的水蒸氣一下子模糊了視線。

     “真好喝……” 在湯喝進嘴裡的一瞬間,一股控制得當的鹹香溫柔地包裹住我的舌頭,轉瞬就變成了似乎可以融化的鮮味兒。

    我感覺湯底應該是雞湯,可是中途生姜那令人神清氣爽的味道變得越發鮮明,最後的回味十分清爽。

     “怎麼樣,你喜歡嗎?” “超級喜歡。

    ” “謝謝!其實你能喝到這個湯,全都是笹川君的功勞啊!你應該感謝他才對。

    ” “這是怎麼回事啊?” 望月慢悠悠地笑了。

    可是表情稍稍有點不自然。

     “說來話長,你願意聽老阿姨的自言自語嗎?” 望月清了一下嗓子,安靜地講了起來。

     “我呢,在來‘死亡清晨’之前一直是做護理老人的護士的。

    雖然我上班的老人院裡面都是老年人,有時候上夜班也很辛苦,可是我覺得自己過得挺充實的。

    可是呢,六年前我媽媽突然得了腦梗塞,需要有人照顧。

    這樣一來,我就決定暫時從我上班的老人院停職回家照顧媽媽。

    反正我也有一點存款,而且當時也很想陪在媽媽身邊。

    我從小就跟媽媽的感情特别好,她是那種特别溫柔的人。

    ” 雖然對望月的突然坦白有一點吃驚,但我聽到她說之前做過護理老人的護士,也就接受了。

    因為如果上了年紀,我也希望有一個像望月這樣活潑又溫柔的護士照顧我。

     “因為我一直都在做照顧老人的工作,所以一開始我對照顧媽媽很有自信。

    我想我一定能夠做得很完美。

    我想那是我最喜歡的媽媽,我一定要報答她的養育之恩才對。

    可是,很快我的這種想法就被打消了。

    ” “為什麼啊?我想如果是望月女士您的話,一定會完成得很好的啊。

    ” 望月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沒有自信的樣子。

     “媽媽前腦葉受到了損傷。

    而那裡是控制人的感情的重要部位,那裡發生損傷的話,就會出現情緒不穩定、嚴重的健忘或者性格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就是所謂的後遺症。

    我的媽媽慣用右手,可是身體右半邊出現了麻痹。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這太殘忍了。

    ” 望月摸了一下卡斯提拉。

    卡斯提拉立刻發出了祈求她繼續摸的撒嬌的聲音。

     “曾經那麼溫柔的媽媽,會突然開始生氣。

    你還沒哄好呢,她又突然像小孩子一樣哭起來了。

    有時候她還不吃我給她做的飯,非說我往裡面下毒了。

    還有好幾次竟然用糞便來丢我……我到現在還記得,在清理那些被糞便弄髒的牆壁時,我就反複地問我自己:‘我現在在幹什麼啊?’眼看着自己最喜歡的人變得越來越奇怪,我真實地感受到了那種絕望和傷心。

    ” 我在想如果我的媽媽變成那樣的話,我能去清理被糞便弄髒的牆壁嗎?我對奶奶都曾經不聞不問。

     “媽媽從來沒有對照顧她的我說過一句‘謝謝’。

    雖然因為後遺症她的性格發生了變化,說話也說不清楚了,而且我本身也不是為了讓她感謝我才護理她的……可是那樣的日子日複一日,我就漸漸失去了包容的能力。

    終于有一天我對媽媽大聲吼道:‘你就不知道說聲謝謝嗎?’這樣一來媽媽也用口齒不清的聲音說道:‘你不是我的真女兒。

    ’我和她在戶籍上是母女關系,長相也一模一樣。

    無論怎麼看都是如假包換的親生母女,可是……” “就算是有後遺症的影響,但被自己的親生母親這樣說,一定會很傷心吧……” “可不是嘛。

    那一瞬間,我對媽媽的愛就越發開始變質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可能變成了義務?也不是。

    可能我這個詞用得不準确,但我覺得好像變成了一種報複。

    ” “報複”這個詞确實不該用在看護的老人身上,不知該如何作出反應的我,裝模作樣喝了一口湯,可是湯已經涼了。

     “我想通過對媽媽的護理,讓她明白沒有我她什麼都做不了。

    我會故意晚一點給她換尿布,喂飯的時候也完全不顧媽媽的節奏,拼命往她嘴裡塞東西。

    我想我肯定也說過一些冷嘲熱諷的話。

    所以,直到第二年媽媽因心肌梗死去世為止,我一直堅持自己照顧她。

    而這主要就是為了報複那些讓我傷心的事。

    我這個人是不是性格非常扭曲啊?” “老人家已經去世了啊……” “是啊,我陪了母親那麼長時間,可是在葬禮上我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 望月拿起一塊吃到一半的巧克力,正要送進嘴裡,卻突然停住,然後又把巧克力放下了。

     “我就是因為拜托‘死亡清晨’做遺物處理才認識了笹川君。

    ” 原來望月曾經是我們的客戶,這讓我很意外。

    可是,這些和這碗湯有什麼關系呢?我還是搞不清楚。

     “第一次見到笹川君的時候,他看上去瘦瘦的,态度不冷不熱,我心想這個人靠不靠得住啊,沒想到他幹活特别認真。

    沒有一絲厭煩的表情,幾個小時之後媽媽的遺物就順利地處理幹淨了。

    就在我想這下終于結束了的時候,笹川君跟我說‘您看看這個’,交給我幾張報紙和小廣告上裁下來的小紙片。

    一開始我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心想難道是什麼高級牛肉的優惠券?” 此時望月臉上終于浮現出平時的笑容,我也被她帶笑了。

    望月的笑容就是具有這樣神奇的力量。

     “那個報紙和廣告什麼的,到底是什麼啊?” “就是普通的報紙和小廣告的紙片。

    隻是在那上面用特别難看的字寫着生姜、香菇、雞骨架、鹽什麼的,還和紙片上面原來就印着的新聞或廣告的字混在一起。

    好幾張寫的内容都差不多。

    我馬上就反應出這上面寫的是什麼了。

    那是我感冒的時候,媽媽經常給我做的湯的菜譜。

    ” 趴在望月腿上的卡斯提拉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之後,舔了舔她的手。

     “媽媽她雖然承受着後遺症的折磨,卻對我的表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

    可能是我跟她相處的時候,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她以為我那是感冒了,所以想把這個湯的做法留下來給我。

    她一直都在擔心看起來很不開心的我……盡管在葬禮上我怎麼也哭不出來,可是看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時我哭了,也顧不得笹川君就在面前。

    原來媽媽一直都是那個愛我的善良的媽媽,那個時候我才醒悟過來。

    ” “笹川先生是怎麼注意到那是您母親的一片心意的呢?” “我想笹川君剛發現那些紙片的時候,也應該不知道那是媽媽想留給我的雞湯菜譜。

    可是,他一定猜到這些紙片是有什麼意義的,所以并沒有丢掉。

    ” 如果是我的話,一定以為那隻是随便亂寫的,會拿去丢掉吧。

    我眼前浮現出笹川的樣子,他正在認真地端詳着紙片上那些歪七扭八的字。

     “笹川君啊,是一個對别人特别有想象力的人。

    簡單來說,這種想象力也許可以說就是一種善良和體貼。

    ” “淺井君,我本來還以為你是一個更有想象力的人。

    ” 剛才在車裡笹川對我說的那句話,再一次在我腦子裡響起。

    在我看來,從一開始我就隻把那些人偶當作了垃圾。

    我完全忽略了死者生前曾經非常珍惜它們這個事實。

    笹川就是對我的這種态度感到生氣的,此時我終于想明白了。

     “今天,一定要跟笹川先生再道歉一次啊……” “其實用不着。

    你隻要明天在現場努力幹活就好了。

    淺井君一定沒問題的。

    對了,湯要不要再來一碗啊?你多喝一點,我那在天國的媽媽也會高興的。

    ” 我深深地點了點頭。

    望月帶領着卡斯提拉朝廚房走去,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背影。

     *** 室外依然寒氣逼人,可是剛剛喝下的望月特飲讓我的身體打心裡暖暖的。

     突然想去昨天和武田一起喝酒的飛镖吧喝一杯。

    第一現在還不想直接回家,第二也想練習練習,提高一下自己的飛镖水平,以後不再那麼丢臉。

     我推開那扇貼滿了各種商标的大門,走進有些昏暗的店内,發現有一個幾人的小團體已經占領了飛镖機。

    沒辦法,我隻好坐到靠角落的吧台前,點了一瓶啤酒。

    用一個五百日元硬币就能買下來的進口啤酒,喝起來淡得像水。

     按照老習慣,我又掏出了電子辭典。

    就在我想查一下飛镖的起源時,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在那個正在玩飛镖的小團體中,我看到了武田的身影。

     “那家夥,成天随身帶着一個髒兮兮的電子辭典,是不是很怪?現在手機就可以查一切啊!都什麼年代了?” 武田投出去的飛镖,毫無意外地命中靶心。

     “還有啊,他打那個工是去清理屍體!腦子有病吧?說到底,這種既沒能力也沒學曆的人啊,也就隻能幹這種最底層的工作了。

    ” 武田這番充滿嘲諷的話語引來了他周圍那些家夥的哄堂大笑。

     “就算一起去喝酒,隻要他碰過的菜,我絕對不吃。

    多惡心啊!萬一那菜裡有什麼奇怪的細菌呢。

    ” 他旁邊的一個人向他問道:“那你幹嗎還和他交往啊?” “那家夥是個鄉巴佬,每次帶他來這種地方他的反應都能笑死人,總是賊眉鼠眼地四處尋摸。

    最近我是想聽他講講怎麼清理屍體才跟他聯系的。

    那種髒活兒我也幹不了,但這個話題好像找工作的時候能用得上。

    ”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我坐的椅子倒了,聲音大到震動了整個店。

     “原來我在你眼裡是這樣的啊……” 飛镖機小團體的一幹人馬齊刷刷地朝我看來,我感覺得到他們的目光,但我眼中卻隻能看到武田一個人。

     “阿航……” 武田的表情十分僵硬。

     “如果你找工作時想用,你一開始就跟我說啊……你想聽多少我都可以告訴你。

    你看不起我也沒關系,但用不着這麼背着我偷偷摸摸地說吧。

    ” 我強忍着怒火,盡可能用平靜的語氣說出這些話。

    因為我覺得這樣一來,武田還會像以前一樣心無芥蒂地跟我說話吧。

     武田把飛镖放下,表情僵硬地朝我走來。

    就在我想他可能要向我道歉的時候,他卻以極快的速度一把把我放在吧台上的電子辭典搶了過去。

     “喂!快來看啊!這個就是我剛才說的電子辭典,夠髒的吧?我是真不想摸它啊!” 武田為了讓飛镖機附近的同夥看見,把電子辭典高高地舉起。

     “還給我!” “鄉巴佬,不要得意忘形啊!你就是社會的最底層,隻配做那種肮髒下賤的活兒。

    我是好心陪你玩玩,你應該感謝我啊!” 武田拿着我的電子辭典死活不放手。

    我聽見那些我不認識的家夥正在肆意地嘲笑。

    武田的臉上露出令人作嘔的猥瑣表情。

     “還給我!” 強迫武田把電子辭典還給我是個下策,因為電子辭典從他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發出了堅硬物質破碎的聲音。

     “哎呀,對不起!沒拿住。

    ” 我馬上撿起掉在地闆上的電子辭典仔細查看,液晶顯示屏上出現了一條筆直的裂痕。

     “用這個去買一個新的吧!” 和武田的聲音一起,還有一個東西砸在我的臉上。

    那是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被丢過來掉在地闆上。

    即使這幅光景也沒有讓我感到懊惱,隻是在我身體最深最深的某處,我感到一種冰冷,宛如深夜的大海。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啊……” “啊?你在說什麼呢?” 我小心翼翼地把顯示屏摔壞了的電子辭典放進衣服口袋。

     “武田,好好加油找工作啊!” “這用不着你說!” “我奉勸你一句,不管你今後進了多好的公司,如果你還是現在這個樣子的話,早晚會栽大跟頭的。

    ” 就像今天的我一樣……最後這句台詞我沒有說出口,把它留在了自己心裡。

     “好啊,好啊!你這鄉巴佬就是嘴硬,我真是感激涕零呢!” “随你怎麼說。

    還有,你的褲子拉鍊沒拉,前門洞開哦!在我老家還真沒有像你這麼威風的人呢!” 我看到武田慌慌張張地低頭檢查自己的裆部,便向出口走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再一次檢查了電子辭典破損的程度。

    液晶顯示屏雖然有一道裂紋,但好像并不影響操作。

     我停下腳步站在街燈下。

    就像被籠罩在一束聚光燈下。

    我緩緩地輸入了一段文字,并按下朗讀鍵。

     “原來被水母刺到,會超乎想象地疼。

    ”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我的心情稍稍平複了一些。

    我從街燈的光暈中向外邁出一步,夜空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深藍,就像老家的大海一樣。

    而上面漂浮着一彎新月,就像貼上去的一樣。

     *** 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下雨。

    雖然沒有形成積水,但柏油馬路濕漉漉的,顔色變得更濃重了。

     我比平時更早地來“死亡清晨”上班了。

    等穿着黑色喪服的笹川剛一出現在門口,我就立刻低下頭用很大的聲音說道:“昨天真是對不起了!” 這毫無征兆的道歉好像吓了笹川一跳。

     “我還在擔心今天淺井君會不會不來了……看到你來了,我就放心了。

    ” 笹川的聲音已經恢複如初了。

    他走過我身邊時,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朝自己的桌子走了過去。

    被他拍過的肩膀,都覺得暖暖的。

     我一邊聽着《藍色星期一》,一邊望着被雨水打濕的街道。

    車窗上挂着很多雨滴,看上去就像一些透明的小蟲在蠕動。

    也許是我打了這份工之後看了太多的蒼蠅和蛆蟲才會這麼想吧。

     “今天還是由你來跟神谷先生交涉可以嗎?” 笹川一邊掌控着方向盤一邊低聲說道。

     “笹川先生,您的聲音不是已經好了嗎?說實話,跟神谷先生打交道,我真的有點沒把握……”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可是,克服了這項艱苦工作所帶來的成就感也許會對你有很大幫助。

    ” 絕對不會的。

    隻要一想到神谷先生的樣子,我就心情沉重。

     “今天的現場作業,我們按照你的做法來進行清掃吧。

    你也應該對我的發号施令忍到頭了吧?” 面對如此從容不迫的笹川,我也隻好無奈地點頭了。

     *** 到了那幢房子前,可能是下了雨的緣故,我沒怎麼聞到腐爛的臭味。

    取而代之的是馊了的垃圾散發出的酸臭彌漫在四周。

    不經意間,昨天我們離開時神谷說的那句話在我腦子裡一閃而過。

     看見死人就湊上來的鬣狗。

     “淺井君,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