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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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田投出的飛镖正中靶心。

     “我說阿航,我怎麼覺得你瘦了呢?” “有嗎?體重沒什麼變化啊。

    ” “不是,你肯定瘦了。

    你成天去清理屍體,搞不好就會日漸消瘦啊。

    ” “我沒有清理屍體,我幹的是特殊清掃。

    ” “都差不多。

    你還真的堅持下來了呢。

    ” 自從開始在“死亡清晨”打工,一轉眼已經過去兩個月了。

    但現場的那股強烈的臭味兒,我依然沒能适應。

    事後不管怎麼洗澡,我都覺得身上還有味兒,甚至開始下意識地頻繁去聞自己的手。

    笹川則每次幹活時都要說“幸好還不是夏天”,似乎到了夏天,那種腐臭會變本加厲。

    他說,因為在清掃的過程中,臭味被基本清除之前是不可以開窗的,所以到時候我們隻能在悶熱的環境裡任臭味肆虐。

     而我竟然發現腐臭也是有種類的,這是在我幹了一個月左右時發現的。

    肥胖的人或者年輕人的味道更加刺鼻,而老人和相對比較瘦弱的人會好一點。

    雖然我還沒能适應這個臭味,但至少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嘔吐了。

    這全靠我發現了一種獨特的克服嘔吐的方法。

    那就是每當感到喉嚨深處有一種酸酸的感覺湧上來,我就拼命去想象曼妙的女性裸體。

    這樣一來不知道為什麼,嘔吐的沖動就漸漸平息了。

    可能在我心裡,曼妙的女性裸體是距離死亡最遙遠的存在吧。

    我就靠想象一些女演員或者平面模特的美麗肉體來對抗腐爛的臭味。

    其中有一次我試圖想象楓的裸體,結果隻有那一次沒有任何作用。

     “小菜一碟!我現在已經遊刃有餘了。

    打掃衛生,這個連小學生都會做啊。

    放學後做值日生和清掃某人死後的痕迹,這從大的分類來看就是一回事嘛。

    ” “應該完全不一樣吧?應該就像在平凡枯燥的日常生活中,有另外一個充滿狂風暴雨的世界在等着你的感覺吧?” “也沒有那麼誇張了。

    其實隻是因為這個工資不錯,我又懶得再去找别的零工而已。

    ” 我和武田确實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但平時會打電話或發短信聊聊近況。

    他似乎對特殊清掃的工作很有興趣,一直不停地詢問我的經曆。

     “武田你工作找得怎麼樣了?” “如果找得順利,我會在這兒靠投飛镖來解壓嗎?” 武田投出的飛镖又一次命中靶心。

     “作為企業應征面試的考前準備,需要做一個叫自我分析的東西。

    就是要分析出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曾有哪方面的經驗、我為哪些事努力奮鬥過以及貴公司雇用我會獲得哪些幫助等等。

    ” 武田又一次把手中的飛镖投了出去,結果這次飛镖紮在稍稍偏離中心一點的地方。

     “做了這個自我分析後我才發現,我身上沒有任何閃光點可言。

    我還以為這二十一年我已經活得很努力了呢。

    ” 我接過飛镖,一邊想象着武田的姿勢,一邊瞄準了靶心。

    可是我投出的镖畫出一個曲線,飛向了距離靶心十萬八千裡的地方。

     “我說阿航,你不會是第一次玩飛镖吧?” “當、當然不是。

    我隻是今天狀态不好。

    ” 其實在我老家,隻有那種挂着灰不溜秋的紅燈籠的小酒館。

    武田皺着眉頭對我說,那你就是心态太浮躁。

     “話說,你不覺得這地方有點臭嗎?好像是誰吃了大蒜。

    ” 我反射性地聞了聞自己的手心。

    武田看着我不懷好意地笑了。

     “你幹嗎聞自己的手啊?” “沒什麼。

    ” 為了掩飾,我再次投出了手上的飛镖,結果還是沒中靶。

     “總而言之,我還想聽你跟我講你打工的事。

    ” 武田一邊擺弄着手機一邊嘟囔道。

     *** 第二天早上,我迎着清爽的風,朝“死亡清晨”走去。

    似乎需要買一條圍巾了,脖子周圍冷得不行。

     推開那扇貼着透明膠帶的門,一股速溶咖啡混合着巧克力的味道飄進了鼻子裡。

    我發現自打我做了這個工作,好像對氣味變得比以前敏感了。

     “淺井君,早啊!” 在昏暗的辦公室裡,望月正在看文件。

    桌子上擺着一個開了蓋的巧克力盒子。

     “早上好!您又是一早就開始吃甜食啊?” “補充糖分很重要哦!不然我的腦子就不幹活了。

    淺井君也來一個吧?” “好吧,那我隻吃一個。

    ” 本來我是不愛吃甜食的,可是每天早上望月都會勸我,一來二去我也跟着一起吃起來了。

     “說到這裡,到今天淺井君來我們這裡打工就正好兩個月了吧?” 我點點頭,望月笑了。

     “雖然嘴上叫苦,但你這不是堅持下來了嗎?一開始你每天都鐵青着臉來上班,我都在擔心你吃不吃得消。

    ” “我早上起不來床,一起來就來上班,所以看上去是那樣吧。

    我想……” “好,我就這麼理解吧。

    作為滿兩個月紀念日的今天,應該會去一個發現腐爛屍體的現場吧?” 我擡頭去看白闆,在計劃現場一欄處寫着“腐爛屍體、獨門獨戶”。

     “這樣啊……我可真不想去啊……” “今天應該隻是去做現場确認和報價吧?” “是的。

    好像說是死後兩周左右才被發現的。

    ” 在進行特殊清掃工作時,基本都需要先去現場确認一下狀況,并進行報價。

    如果不明确由誰來支付這筆費用的話,事後很容易引起糾紛,而且需要帶去現場的備用品根據污染的程度也會有所不同。

    不進行事先現場确認的情況,往往是費用的支付者非常明晰,而且可以預見到現場的污染情況會比較輕微。

     “這次的委托方是死者的家屬,估計支付方面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 “是啊。

    不像上次,我們還要和幾十年都沒見過死者的親戚聯系,好不容易才讓他們交了錢啊。

    一般這種情況不交錢的也很多啊……那麼疏遠的親戚,其實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啊。

    ” “确實。

    我也有些親戚,好多年都沒見過了。

    ” “可真不願看見房東和死者家屬互相推诿的樣子啊。

    笹川先生在中間調解也很不容易啊。

    ” 房東總是不願自己的房産受到影響,希望盡快把問題處理掉。

    可是連死者的長相都記不住的遠房親戚,到了這個時候也是不願意交錢的。

    雙方各執一詞,讨論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很多時候到最後都還是房東萬分不情願地付了錢。

    這種時候從中調停也是笹川的工作之一。

     *** 門口傳來了門把手轉動的聲音,同時也聽到了咳嗽聲。

     “啊,笹川先生,早上好!” “啊,早……” 笹川戴着白口罩,聲音沙啞,不斷地幹咳着。

     “笹川君,你怎麼了?怎麼這個聲音?感冒了?” “昨天開始……有點發燒……我吃了點消炎藥,估計很快就會退燒的。

    ” 笹川又咳了一陣,眼圈都紅了。

    望月十分擔心地說道:“你看起來相當糟……要不要跟對方聯系一下,今天的現場确認還是改天吧。

    ” “我隻是發不出聲音……身體情況還沒糟到那個地步……而且……我們也不能讓死者家屬等着啊……” “可是,你看上去很難受。

    ” “望月小姐……不好意思啊,你能給我做點那個嗎?我喝了那個……估計很快就能說話了……” 笹川一邊說着一邊深深地坐進椅子裡,十分疲憊地望着天花闆。

     “笹川先生您就是一旦決定的事情就從不讓步。

    如果嗓子都那麼疼了,就不要那麼規規矩矩地紮什麼黑領帶了。

    你有工夫在乎别人,還不如先擔心擔心自己吧……行了,你等一下,我這就抓緊時間去買材料。

    ” 望月以一種與她的體型不相匹配的敏捷奔出門外。

    隻剩下我和笹川兩個人的昏暗辦公室裡,回蕩着他咳嗽的聲音。

     “您真的沒事嗎?我覺得您今天還是休息一下比較好。

    ” “我不能那麼幹啊……沒能很好地管理自己的健康狀況這是我不好啊……怎麼可以因為這樣的個人理由給客戶添麻煩呢……” 我聽着笹川斷斷續續的聲音,心想恐怕他今天爬也要爬到現場去吧。

     “要不,今天我來負責和死者家屬交涉吧。

    具體的報價還必須由笹川先生您來做才行。

    ” 我已經大概了解工作的流程了,最近很多時候都是在接受指令之前,就已經自己動起來了。

    我覺得我這個主意不錯。

     “那麼……就拜托你?當然,我會盯着的。

    ” 我等着笹川的咳嗽沒有那麼嚴重的時候,趕快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說回來,剛才您讓望月女士做的‘那個’是什麼啊?” “啊……你是問‘望月特飲’嗎?” “那是什麼啊?還有個這麼奇怪的名字。

    ” “比起那些沒用的藥……那個更管用哦……之前有好幾次都是喝了那個湯,我的身體才恢複的……” 雖然聽起來那好像隻是心理作用而已,可笹川好像對于喝了那個湯就能馬上恢複健康深信不疑。

     望月回到辦公室後,用了不到十五分鐘,就把一杯湯端到笹川面前。

     “來吧,請喝!” 我好奇這到底是什麼神湯妙藥,就往杯裡一看,結果發現這号稱特飲的湯水裡竟然沒有任何的食材。

    笹川一邊抽着鼻涕,一邊喝着望月特飲。

     “淺井君,你要不要也來一點?保你精神煥發!” “我就算了吧。

    我早上吃過早飯了。

    ” “真的嗎?很好喝的哦。

    ” 雖然被勸了好幾遍,但我覺得這時候如果往肚子裡灌了什麼的話,到現場一定會吐的。

     “我喝好了!這樣我總算有點力氣了……” 笹川把空了的馬克杯放在桌子上,開始換工作服。

    我确認了一下時間,發現我們差不多就要出發去現場了。

     *** 把輕卡停在投币停車場後,我們朝那個獨門獨戶的現場走去。

    寒風凜冽,如果不是在工作服外面又披了一件羽絨服的話,恐怕在室外連一分鐘都站不住。

     如此刺骨的寒風恐怕會讓笹川的病情惡化,我開始有點擔心。

     “今天就讓我來速戰速決,交給我吧。

    ” “跟平時一樣就行……” 到了現場附近,我們開始找寫了委托人名字的門牌。

    這一帶都是一些經曆過風霜歲月的房子,風格品味幾乎一樣的一家一戶彼此相鄰。

     “我想就在附近了。

    ” 我的鼻尖已經聞到了混雜在幹燥的空氣之中的那種獨特的臭味兒。

    說話帶着鼻音的笹川好像也同時聞到了,隔着口罩皺起了眉頭。

     “聞到臭味了?” “啊……雖然是冬天,但這個臭味挺沖啊……恐怕是開着暖氣死去的……” 很快我們就找到了那個和委托人同樣姓氏的人家。

    當然,從這個房子裡也噴射出似乎已經肉眼可見的強烈惡臭。

     再一次認真端詳一下眼前的房子,年久失修的情況一目了然。

    房子門前有一個小小的院子,裡面狂野肆意地生長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雜草,這也是多年沒人打理的一個有力證明。

    二樓的牆壁因為常年的曝曬已經褪去了原有的顔色,看上去髒髒的。

    玻璃窗也有好幾處破損。

     “這房子真有點瘆人。

    ” 幾分鐘後,從門口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夾帶着腐爛的臭氣,一個留着絡腮胡須的男子表情平靜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讓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們是清掃公司的嗎?” 這個男子滿臉肆意蔓延的胡須中夾雜着白色的毛發,身穿一件領口帶着污漬的灰色套頭衛衣,正用右手肆無忌憚地撓着屁股。

    他好像沒有左手。

    我從袖口沒有看到他的左手,看上去也不像是他有意藏起了左手。

    被他這麼問了一句,我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是的。

    承蒙您的委托,我們是‘死亡清晨’的。

    請問您是神谷先生嗎?” 他好像根本沒有在聽我說什麼,又用右手專注地摳起了自己的耳朵眼兒,然後還對着摳出來的耳屎端詳了一陣。

     “是啊。

    别的不管,你們盡快弄完吧!實在太臭了,鄰居們都來抱怨了。

    ” 神谷說完就立刻轉身返回屋子裡去了。

    雖然他自說自話且态度傲慢,但看上去好像并不糾結于細節,這活兒反而好幹。

    我正在這樣猜測的時候,聽到了笹川的低聲耳語。

     “這個人可能相當難搞……你行不行啊?” “我說了沒事的。

    等一下準備文件就拜托您了。

    ” 可是,一走進大門,我立刻無語了。

     映入我們眼簾的就隻有垃圾、垃圾、垃圾……到處堆滿了垃圾,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今天你們就隻是來報價的是吧?要盡可能給我便宜點哦!” 神谷嘴裡叼着香煙,右手慵懶地抓着頭皮。

    我簡直無法相信在這樣塞滿垃圾的地方他還能心平氣和地抽煙,但我還是調整了一下情緒向他詢問。

     “是的,首先我們要确認一下現場的情況。

    那麼,不幸離世的人是在哪裡……” “在二樓的房間裡。

    真是被他搞慘了!我也被警察帶去審訊了,房子也被查封了,直到确認了不是他殺為止。

    你有沒有被警察審訊過啊?根本就沒有電視劇裡演的什麼豬排飯嘛!我正好肚子餓,本來還挺期待來着。

    ” 神谷把抽得隻剩一小截的香煙丢進了鞋櫃上的方便面紙杯裡。

    可能裡面還有一點方便面的湯汁,我聽到了火種熄滅時發出了輕微的“呲”的一聲。

     “死的是我弟弟。

    雖然我們都住在這兒,可是他死了兩個禮拜我都沒發現。

    夠經典了吧?哎,不過我跟那家夥幾年都沒說過話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 “去世的是您的弟弟嗎?” 我的聲調不由得提高了八度。

    而眼前的這位神谷卻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是啊,那家夥有個怪癖,一早起來就要來擦這個穿衣鏡。

    簡直認真謹慎到病态了,而且還特别好面子。

    我的房間靠近大門,所以每天早上都被他擦鏡子的聲音吵醒。

    最近,突然發現聽不到咔哧咔哧擦鏡子的聲音了,而且有什麼東西臭了。

    我還以為是附近有野貓死了呢,結果是他死了。

    ” 我不由自主地朝那扇死者生前每天都要擦一遍的穿衣鏡看過去,裡面映照出的是滿臉疑惑的我。

     “過了兩個禮拜都沒發現嗎?” “當然。

    人又不是我殺的。

    這個連警察也認可了。

    我弟弟打生下來就心髒不好,據說死因是突發心髒病。

    人啊,真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就死了。

    你看上去還挺年輕的,一定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