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悲傷的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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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脫鞋,看上去十分倦怠。

    今天他那剛硬的頭發依然梳成大背頭,亮光光的,感覺塗了不少發油。

     “上次承蒙關照……” “啊,是淺井君啊。

    你決定來我們這裡打工了?” 笹川微笑着走過來。

    順手拿了一塊我面前的不二家曲奇,朝最裡面的辦公桌走去。

     “我隻是來拿上次落在這裡的東西的。

    不好意思啊。

    ” “這樣啊……要是你能來幫忙就好了。

    ” 牆上的衣架上挂着一套黑西服和一條黑色的領帶,看上去應該是笹川先生的。

    看來上次他在居酒屋“花瓶”裡說的話并不是撒謊,他真的每天都穿着喪服。

     笹川拉開自己辦公桌的抽屜拿出電子辭典交給我。

     “這應該是你的寶貝吧?下次不要再掉了。

    ” “給您添麻煩了。

    ” 接過電子辭典,我覺得表面和液晶屏好像比以前漂亮了。

    我認真觀察了一下發現上面的一些污漬和小小的劃痕都消失不見了。

     “這個,您幫我擦過了嗎?” “就是簡單地除了一下污漬。

    是不是你不喜歡啊?” “不不……我很高興。

    ” 桌上的電話響了,卡斯提拉的小耳朵抽動了一下。

     “你好,這裡是‘死亡清晨’。

    ” 笹川中止了和我的交談,拿起電話聽筒面不改色地和對方說着什麼。

    我再一次認真端詳了一下變幹淨了的電子辭典,然後喝了一口杯子裡的咖啡。

    咖啡有一種奇妙的甜味,對于喜歡喝黑咖啡的我來說很難下咽。

     “淺井君,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啊?” 吃完了曲奇又把手伸向蝦條的望月女士猝不及防地問道。

    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吃多少點心才會心滿意足。

     “是四月四号。

    ” “哎呀,那正是櫻花盛開的好時候啊!” 望月往自己的咖啡裡又加了大量的方糖,慢慢地攪拌起來。

    那個方糖的量足以讓我擔心她明天就會患上糖尿病。

     “我呢,就認為過生日一定要好好慶祝。

    不管是親戚朋友、不認識的人、關系好的人、關系不好的人,都應該好好慶祝。

    如果淺井君在我們這裡打工的話,等你過生日的時候我就給你做一個特别好吃的蛋糕,保證讓不喜歡甜食的淺井君也喜歡吃。

    ” “望月女士,您一定特别會做點心吧?” “你看我的體型就知道了啊!” 我想太過誇張地表示同意可能有點失禮,就不失禮貌地微微笑了一下。

     “自從我做了這個工作,就覺得每一年都能當面慶祝生日,真的是一件非常特别的事。

    生日真的非常棒,它可以證明我們又很好地活過了一年啊!” 聽了這話,我開始拼命回想今年的生日我都做了什麼,可是記憶一片模糊。

    無外乎是叼着煙,一邊琢磨着錢都花哪兒去了一邊因此時喜時憂,要不就是和朋友一起喝酒去了。

     撂下電話的笹川,用手攏了一下他的大背頭,表情似乎有點僵硬。

     “望月小姐,接下來我要馬上去現場了!” “是緊急委托嗎?” “是啊。

    說是希望今天之内打掃出來。

    ” 一瞬間的沉默之後,我感覺望月的視線直對着我。

    依照她的體型來說,被她直視,壓力相當大。

     “淺井君,剛才來了一個緊急委托。

    可是笹川君剛剛才回到辦公室,現在又必須馬上出發了。

    他很辛苦是吧?他真的很辛苦是吧?他能行嗎?真讓人擔心啊!我們總說忙的時候恨不得讓家裡的貓都來幫忙,可是卡斯提拉也幫不上忙啊。

    真是讓人擔心啊。

    淺井君你也一定是這麼想的吧?” 這段台詞表演得相當拙劣,可是又意味深長。

    我無言以對,隻好低頭看着手裡的電子辭典。

    真的幹淨了好多啊。

    要不就再最後去一次,就當作去積累一些吹牛用的素材好了。

     “如果可以的話……你能幫幫忙嗎?” 就像已經預知了我的回答一樣,望月把工作服遞給了我。

     *** 我換好工作服,上了那輛輕型卡車。

    笹川發動引擎,車裡響起了《藍色星期一》。

    說實話,我真希望此刻可以放點更歡快的曲子。

     “今天也是孤獨死去的人嗎?” 對于我的提問,笹川目視前方緩慢地搖了搖頭。

     “今天是一個二十幾歲的男性自缢的現場。

    去世兩天後才被發現。

    委托人是死者的母親,好像第一發現人也是他媽媽。

    ” “自缢是什麼?” “總的來說就是上吊。

    是自殺,自殺哦。

    ” “不是吧?有什麼事情會煩惱到要自殺的程度呢?我是想不出來,所以完全不明白自殺的意義是什麼。

    ” 我經常會看到一些關于自殺者越來越多的報道,可是對我來說這是個完全無法想象的選擇。

     “那今天的臭味兒也應該很嚴重吧?” 我直接問出了自己最在意的問題。

     “應該不會比上次嚴重。

    一般情況下,二十四小時到三十六小時之間腐爛得比較快。

    而且,腐爛産生的氣體會彌漫全身,人體開始融化。

    雖然這會受到氣溫和季節等因素的影響,但八九不離十。

    ” “人會融化,這真的很不可思議。

    ” “人也是生物嘛。

    最終都要回歸到土地當中去的。

    ” 我透過車窗看到的這些行人,有一天都會融化消失嗎?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想象到所有人都徹底融化、腐敗的液體肆意橫流的畫面了,吓得我趕緊搖了搖頭。

     “可是呢,自殺的現場感覺上和孤獨死不太一樣。

    ” 笹川猛轉方向盤,輕型卡車一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一邊颠簸起來,我的屁股稍微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那是什麼感覺啊?” “如果是上吊呢,因為全身肌肉松弛,大小便會失禁流下來;如果是用刀自傷呢,地闆上就會有大量的血液淤積。

    ” “簡直就像驚險電影裡的畫面一樣。

    ” “也許你說得沒錯。

    所以根據實際情況,我們要使用更有效的清洗劑,需要特殊配制的那種。

    ” 上一次的現場我們也帶了好幾種清洗劑,看上去每一種都不是一般的藥妝店可以簡單買到的,連正常的包裝都沒有。

     “大家都不要為瑣事煩惱嘛,像水母一樣活着就好了啊。

    ” “我就沒辦法像淺井君你那樣豁達。

    我個人總會為自殺現場而感到氣憤。

    ” “那是為什麼呢?” “雖然我不知道走到這一步他到底經曆了什麼,可是自己選擇死亡這太奢侈了。

    ” 笹川的面部有些扭曲,好像在強忍着某種痛苦。

    見識過各種各樣的死亡現場的笹川,可能想到了什麼事吧。

     “有那麼多人想活下去卻死了,自殺太奢侈了。

    ” 笹川再一次重複說道,仿佛一吐為快。

    可在那之後他便陷入了沉默。

     自己選擇死亡是件很奢侈的事嗎?我完全不那麼想。

     *** 我們抵達的公寓是一幢三層建築,看上去很漂亮。

    自行車棚裡停着時尚的旅行自行車和大型踏闆摩托車。

    一看這公寓就是專門為單身人士提供的。

    附近的垃圾投放點貼着抱怨有人不遵守垃圾投放規定的告示。

    大門的自動門安裝了門禁,入口處栽種的植物也修剪得整齊美觀。

     确認了位置之後,笹川把車停到了附近的投币停車場。

     “我要跟死者家屬聯系一下,告訴她我們到了,你可以在工作之前稍微休息休息。

    ” 笹川把手機貼在耳邊,我坐在他身邊打開了車窗。

    我吐出的青煙慢悠悠地搖晃着飄出了車窗。

    過了一會兒,好像是和對方聯系上了,笹川說了幾句之後挂斷了電話。

     “那我們走吧。

    她好像已經到了。

    ” “等會兒我面對對方應該是什麼狀态?我還沒見過兒子自殺了的母親。

    ” “你就淡然處之好了。

    我們隻是負責把房間打掃幹淨而已。

    ” 所謂自殺,在我吃飯的時候、上廁所的時候、看僵屍電影的時候等等,應該就不斷地在發生吧。

     而他隻是這當中的一個。

     這是連新聞都算不上的稀松平常的事。

     盡管我這樣想,但要和傷心的人見面,還是會讓我心情沉重。

     *** 就在剛才的公寓前站着一位女性。

    遠遠看去也會覺得她穿得土裡土氣的,好像和我媽年齡差不多,頭發裡零零落落摻雜的白發十分顯眼。

    看到我們的時候,她便深深地低下了頭。

     “您是白星先生的母親吧?” 笹川輕輕低下頭問候。

     “是的,因為我們家那混賬兒子突然請您過來,真的是對不起了!” “還請您節哀順變!” 順着笹川的這番客套話,我也一起低下了頭。

    近距離一看,我發現這位女士面容消瘦,雖然沒有化妝,但說話幹脆利落、腰闆筆直。

    她和我想象的死者家屬感覺不同,這讓我松了一口氣,寬慰很多。

     “雖然您還在悲痛之中,但不好意思可否讓我們盡早看一下房間内的情況呢?” “好的好的。

    我把鑰匙放哪兒來着?對不起啊,最近我這腦子越來越不中用了。

    我也是一條腿邁進棺材的人了。

    ” 這位叫白星的逝者的母親一邊開着玩笑,一邊從口袋裡拿出一枚鑰匙。

    可能是因為她慌張地尋找,鑰匙掉到了柏油路面上,發出了硬物碰撞的聲音。

     “啊,不好意思啊,你看我這手忙腳亂的。

    ” “沒關系的。

    請您放心,我會好好收好的。

    ” 笹川撿起掉在地面上的鑰匙,舉到白星女士的眼前。

     “首先隻有我們兩個先進去看一下室内的情況,白星女士,請您在外面稍等片刻。

    ” 白星女士點頭同意後,笹川把鑰匙插進了門禁鎖孔裡。

     “是從最裡面數第二個房間。

    ” 一樓有五個并排的房間。

    這裡和上一次的現場不同,既沒有每家每戶門口那髒兮兮的洗衣機,也完全聞不到一點腐敗的臭味兒。

     “聞不到臭味兒啊。

    ” “發現得早,而且最近天氣也比較冷。

    ” “我們不給那個媽媽看房間裡的樣子嗎?” “等會兒進行作業的時候會請她在場見證的。

    不過,如果房間裡的情況太悲慘的話,就沒有必要故意讓她看好幾次了。

    我們兩個首先簡單确認一下。

    ” “可是,我覺得她比我想象的要堅強啊,還能跟我們開玩笑呢。

    ” 一〇二房間。

    從外面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房間。

    門口是一扇茶色的、即使風吹也不會吱嘎作響的厚重大門。

     笹川雙手合十拜過之後,從口袋裡拿出了麝香豌豆的假花,和上次一樣安靜地擺在門口。

    然後他緩慢地把鑰匙插進了大門的鎖孔中。

    這一瞬間最令人緊張,我已做好了對抗蒼蠅進攻的準備,争取不被發現地躲在笹川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