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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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今他們高談闊論說什麼“提高你的覺悟”,以及諸如此類的狗屁話,如果我的覺悟提得足夠高,但是底特律聯邦重型蒸汽機車廠滾珠軸承計件工計數器上記的件數少了(那年九月我去該廠掙錢攢錢,歸還我欠新婚妻子姑媽的那一百美元),那麼他們就會用活動扳手打腫我的屁股,揍扁我的腦袋,這次可不是什麼左撇子活動扳手了。

     這是我所幹過的最好的活。

    從半夜開始幹到早晨八點,這份工作是通過約翰妮父親的影響找到的,她的父親很出名,交際廣泛,就此事而言,是通過朋友的幫助,我不知道那些滾珠軸承工人們會怎樣看待我,不過他們看見的是每晚十二點過後,我在計數器上核查完他們完成的件數,随後一直到早晨八點我都無事可做,整個嘈雜的夜晚,我坐在工頭的辦公桌邊(我猜想是的)的一張高腳轉椅上,沒完沒了全神貫注地閱讀、記筆記。

    我在做的是非常認真地學習有關美國文學批評的一系列書籍,所以我在為未來的鬥争做準備,而不是為我們正在制造的滾珠軸承所用于的戰争做準備。

     在所有東西中,滾珠軸承是我青少年時期的快樂所在,因為它們總能比玻璃彈子滾得快,赢得馬賽…… 我和約翰妮婚後不久,地區檢察官格呂梅就把我從布朗克斯監獄裡釋放了,我交了一百美元保釋金,擔保五千美元。

    我們去西部密歇根州的格羅斯波因特,與她的姑媽一起生活。

    起先,我父母還來探望我,不過是在監獄裡,坐在一張長桌邊,當着獄卒的面和我說話,就像約翰·加菲爾德[1]的電影情景一樣。

    我決定娶約翰妮為妻,他們感到很意外,他們明白我這樣做是因為我沒有朋友,得從監獄裡出來,嘗試某種新的生活,他們把我看成一個誤入歧途,但卻單純的孩子,認為他在邪惡的城市裡交結了一些頹廢堕落的朋友,成了無辜的受害者,某方面來說,這也是真的,不過,不管怎麼說,一切都可以原諒。

     在格羅斯波因特約翰妮姑媽的家裡,一切都很好。

    每天晚上七點,我們都吃上豐盛的晚餐,花邊桌布,漂亮的瓷餐具,銀質焙盤,天花闆上懸挂着枝形吊燈,雖然,飯菜是約翰妮烹調的,由她的姑媽端菜侍奉,沒有用人,卻是一個漂亮的家,她姑媽是個漂亮娴靜的女人。

    當然,在吃烤牛肉和薯餅的時候,約翰妮的姑媽要麼不跟我說話,要麼說些讓我稍感愧疚的話;不過,晚餐後,當我與她一起坐在客廳裡繼續讀書做筆記時,她意識到我也許把“寫作遊戲”當真了。

     “好吧,”她說,“我聽說有些人靠寫書謀生,賽珍珠,今天他們在俱樂部裡告訴我的,還有密歇根州平克尼的哈麗特·範阿内斯為自己掙得很高的聲譽。

    ”他們在密歇根州平克尼有個農場,由他們的親戚占用着,這個農場就在亨利·福特的農場附近,離安阿伯[2]大約幾英裡,是一個非常可愛的農場,星期天我們去那裡遊玩并進晚餐。

    這是密歇根北部美麗迷人的十月天,我和約翰妮漫無目的地越過農場的田野,躺倒在小溪邊枯黃的野草中,冬季即将來臨,野草散發着陣陣寒氣,我倆憧憬着将來某一天我們能擁有自己的農場,身穿燈芯絨休閑褲和羊毛套衫,四處随意睡躺,抽着味道芳香的煙鬥,撫養健康的孩子,孩子們吃着牛奶制成的乳品黃油。

    但是,約翰妮不能生孩子了,因為患有危險的貧血症,至于我呢,幾年後發現,像伯父文森特和約翰·杜洛茲以及姑媽安妮·瑪麗一樣,幾乎不育。

    杜洛茲家族太古老了…… 我想,很自然,到我和父親弄清了杜洛茲家族的底細時,我們明白能降臨到我們身上的唯一好事,就是我們能在晚上酣然入睡并且做做美夢;唯一糟糕的事情就是醒來時又要面對這個令人咬牙切齒的世界。

    至少,早年的杜洛茲家族在康沃爾和布列塔尼半島有綠色的田地、駿馬、羊排、三桅帆船、索具、鹽瓶、盾牌、長矛、馬鞍,還有悅目的樹林。

    不管他們杜洛茲家族(凱魯亞克家族)是何許人,他們名字的意思是“寓所的語言”,你是知道的,這是個古老的名字,凱爾特人的名字,那麼古老的家族不可能再延續太久。

    正如克勞德常對我說的“糟糕的血統”。

    總而言之,我和“我青年時代的妻子”不可能有孩子了。

     帕爾默也許也是個古老的家族,她是一個蘇格蘭家具大亨的孫女,家裡的财富被她爸爸揮霍殆盡,都用來尋歡作樂。

    想想所有那些文學界和政治界的混蛋們吧,他們故弄玄虛,告訴你們生命和它的“價值”多麼美好,使用那些精心挑選的術語,言語中故意充斥着欲蓋彌彰的陳詞濫調,他們不知道古老家族後裔的感受,他們太古老了,不會再說謊。

     九月,我整整工作了一個月,并且繼續工作到十月,直至我還清欠帕爾默夫人的保釋金,分期付款,每周二十美元,還清了我的債務,然後請帕爾默老先生幫我安排了一輛免費搭乘的卡車前往紐約城,那樣我可以再次出海。

    時值一九四四年十月,輪船都開往其餘有趣的海岸,比如意大利、西西裡、卡薩布蘭卡,我想甚至還有希臘。

     二 于是,我吻别了約翰妮,得到了帕爾默夫人的同意,傍晚時登上了那輛卡車。

    拂曉時刻,我們已經來到煙霧缭繞的賓夕法尼亞群山之間,秋天的迷霧朦胧,蘋果的香味撲鼻。

    夜幕降臨時,我回到了紐約的碼頭區,跟一些家夥在海員工會大樓附近交談了一陣;早晨,我就簽約受雇,成為美國海灣和西印度群島[3]航線“羅伯特·特裡特·佩因”号輪船的一名代理一等水兵,“多爾切斯特”号以前就是這家航運公司的。

    此時,他們十分缺乏海員,因此讓我這樣的普通海員充當一等水兵,而我甚至不知如何擺弄繩索、鑽頭和甲闆上的小型機械裝置。

    船上的水手長立刻發覺了,他說:“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竟然在這艘船上簽約當一等水兵?你甚至不知道如何抛出救生船!” “你去問工會,至少我能煮咖啡,能站在船頭值崗放哨,能在海上掌舵!” “聽着,你這不中用的家夥,你在這艘船上要學的東西太他媽多了!”不過,在其他海員面前他不叫我“不中用的家夥”,他叫我“奶油小生”,這種稱呼更加糟糕,惡毒多了。

    還好,我們在北河靠岸裝貨,于是傍晚五點,我下船去哥倫比亞校園,探望歐文、塞西莉和其他朋友。

     哥倫比亞大學校園和酒吧間裡依然還在對克勞德米勒兇殺案議論紛紛。

    喬·阿姆斯特丹在《哥倫比亞觀察家》上刊登了一則有關此次謀殺的小故事并配有鋼筆畫插圖,描繪俄國式陋屋的台階通向黑暗絕望的深處,使這個故事顯得浪漫頹廢。

    他也祝賀我放棄了“死硬的橄榄球,轉而創作沃爾夫式的小說”。

    我已經丢失了為取悅克勞德和歐文而寫的那部長篇小說,是用鉛筆寫的,用印刷體寫的,遺失在一輛出租車裡:從此再也沒有這部書稿的消息。

    我身着在倫敦買的黑色皮夾克、絲光黃斜紋褲,頭戴一頂仿造的金色穗帶帽。

    哥倫比亞書店那個一臉苦相的大個子店員給我拍了一張照片。

    我再也沒有看到這張照片,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是一張絕望的照片,徹頭徹尾的絕望。

     漂亮的金發女郎塞西莉開始挑逗我,這足以使我大膽妄為,可以說,做了我一生中最卑鄙的事情,我禮尚往來,以同樣的方式對待她,試圖誘奸她。

    可是塞西莉隻是想“挑逗”。

    不過整個晚上我還是一直摟着她的脖子親她。

    我想如果克勞德在管教所牢房裡(在承認過失殺人以求輕判之後,他去了少年管教所)得悉這一切,他一定會流淚的。

    塞西莉畢竟代表着他十九歲那年的一切。

    不過,對于這件事,他一直蒙在鼓裡,直到兩年以後他出了監獄才知道。

    總之,那個女人是個禍害。

     因為當塞西莉與可憐的小歐文、多弗·賈德(一位來自佐治亞說話啰唆的詩人學生)和我一起在西區酒吧喝酒時,她甚至開始與兩個海軍軍官調情,兩個軍官生氣了,因為我們幾個“都很怪”,白白浪費了這位白膚金發碧眼的大美人。

    他們甚至直接沖着我來,揚言要砸扁歐文和多弗的腦袋,他們表現得好像塞西莉已經同意跟他們去麗思酒店了。

    我走進男廁所,像上次那樣在牆上猛捶幾下,然後出來高聲喊道:“好呀,走,咱們到外面去!” 到了酒吧外面,那位海軍中尉像約翰·勞·沙利文[4]那樣舉起雙拳,我突然哈哈大笑。

    他的朋友就躲在他的身後。

    我斜身插進,左右開弓,啪啪連續打了他幾巴掌,出拳結實迅猛,将他打得仰面朝天,躺在人行道上。

    我可是當過海軍的!接着,另外一個家夥從空中一下子朝我撲了過來,我本能地彎曲手臂,拳頭朝我自己的臉,胳膊肘朝上。

    他狠狠地撞在了胳膊尖骨上,在人行道上臉朝地面滑了六英尺。

    他倆爬起來時,滿臉是血疼痛難忍。

    此時,他倆合力将我摔倒在地,抓住我長長的黑頭發,使勁将我的頭朝路面上撞。

    我繃緊脖子,結果那撮頭發被扯掉了,哎喲,疼啊!這時,小個歐文·加登插手試圖幫我。

    我開始喜歡他了。

    他們一把把他推開。

    最後,我的大個子好朋友、酒保約翰尼走出來,還有一幫其他人和他的兄弟,他說:“好啦,行啦,兩個打一個算什麼英雄。

    别打啦!” 我與歐文和塞西莉一起回到道爾頓大廈我的新寓所,趴在她的腹部哭了一宿。

    我感到這很可怕,在人行道上噼裡啪啦拳腳相加,那種肉體上的痛感,那種可怕的感覺。

    我真應該把她從房間裡扔出去,不管怎麼說,這整個事件都是因她而起。

    同時,我不住擔心那兩個海軍軍官會突然闖進門來,把活給幹完了。

    但是沒有,第二天我回到西區酒吧喝啤酒,大約早晨十點,那兩個軍官也在酒吧,全身裹着繃帶,靜悄悄地在店裡喝酒,甚至沒有擡頭看我:也許已經被他們軍艦的船長臭罵了一頓。

    他們纏了繃帶,因為他們有戰地醫務護理員;我呢,除了瘋狂的海港碼頭,其他啥也沒有。

    那天下午,回到船上,我被水手長更加厲害地臭罵了一頓,說我在甲闆上有多麼笨拙,他好像已經注意到我頭發裡的血迹了。

     不過,出海之神秘和美麗在那天夜裡出現了:經曆了酒吧裡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打架、街道、地鐵、隆隆的嘈雜聲,僅僅幾小時之後,在大西洋中,在駛離新澤西海岸的夜空下我站在噼啪作響的左右支索和繩索邊,我們正在向南航行,前往諾福克繼續裝貨後駛向意大利,一切煩惱都被潔淨的大海沖洗得一幹二淨,我還記得那位法官說水手在海上風暴中比在陸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