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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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領先的船來自黑石河邊一個半耕半漁的村子。

    那村子在整個圓通鎮素來以出水性好、本領強的漁人著稱,其中,最奇特、最有本領的,當數一個叫鲢魚王的人。

     郁郁的黑石河終年唱着難懂的歌,從大山深處一個叫紅水岩的山窩子裡湧出來,穿過鹞子崖等崇山峻嶺來到壩上,在一個個翠竹簇擁的村莊群落間迂回蜿蜒,戀戀不舍地直奔岷江而去。

    無論春夏秋冬,風一起,那闊大的河水中,無數面貌不同性情各異的水族便随着浪花遷移或長留。

    靠水吃水,岸邊的每一座村落都因此而有了自己的傳奇人物,他們各有絕活。

    從圓通古鎮的鎮街村數過去,第一個村子有沈氏父子的魚鷹船;第二個村子有太和場的團魚王胡七;第三個村子有爬海(螃蟹)王老四……其中,最富傳奇色彩的當數河灣村的鲢魚王清源公。

     鲢魚王清源公的故事三天三夜也擺不完。

     和黑石河邊所有的漁人都不同,那鲢魚王有三不釣:人前不釣;晴天不釣;非鲢魚不釣。

    說起來匪夷所思,他的漁具既不是漁竿、漁鈎,也不是漁網,更不是那一隻隻黑黝黝地蹲視在船頭的魚鷹。

    鲢魚王的漁具其實奇特而又普通,就隻是一根随手折下來的柳枝。

    每逢煙雨蒙蒙的黃昏,那鲢魚王尋一處回水沱,悠閑地盤腿而坐,不時神秘地将柳枝左右擺動。

    一卷葉子煙在他的煙杆裡徐徐袅起青煙,待青煙散盡,他從容地将柳枝提起來,一尾尾黑黝黝滑溜溜的鲢胡子便咬着那青幽幽的柳枝葉上了岸。

     據黑石河邊的老漁人們講,這一手柳枝釣鲢魚是鲢魚王家祖傳的秘技,絕不傳與外人。

    他原是縣城裡保泰和大藥房的東家少爺,兵荒馬亂的年月家裡連遭幾次棒客,按規矩奉上贖金,父母卻雙雙被撕了票,家裡從富甲一方轉眼就淪為一貧如洗。

    沒奈何,他隻得回到圓通古鎮的鄉壩頭幹起了這釣鲢魚的勾當,以為生計。

    沒想到卻因禍得福,土改時,鲢魚王的成分劃成了一根絲的貧下中農,他也就晴天出工,雨天垂釣,一個人落得逍遙自在。

     鲢魚王清源公不開會,不修房(住生産隊的谷倉),不結婚。

    釣了鲢魚,逢趕場天便送到州城的婦幼保健院門口,專門賣與生了孩子補身體的産婦,換些油鹽醬醋錢。

    沒釣着魚,他就捏着煙杆在岸邊靜靜地吸着,不時朝河面吐出幾口煙圈。

    黃昏裡的雨打在他的鬥笠上,啪啪地響。

    那鲢魚王到了垂暮之年,似乎曉得自己這一生遺憾太多,他感激河灣村這個村子收留了一無所有的自己,就将自己的一身絕活都悄悄傳授給了村裡的一個小夥子。

     那在領頭船上站起來的黑瘦漢子,據說就是鲢魚王的傳人——人們都尊稱他為黑泥鳅! 黑泥鳅領頭的這一艘全身塗了桐油的黑黝黝的木船,就被人們稱為泥鳅船。

     這當兒,樹船又飛速地越過幾艘木船,眼看就要追上來了。

    那黑泥鳅在船頭上瞧得分明,正愁無計可施,忽然間一股河風涼飕飕地吹到他頸項上,他扭頭一看,就見一股黃水擰成麻花般絞流過來,掀起一排一人多高的浪頭,從上遊黃燦燦地撲湧下來了。

     黑泥鳅心中不禁大喜。

     這才是令黑石河漁人們聞風喪膽的“夾縫水王”來了! 如果說先前那一股股橫沖直撞的“夾縫水”就如年輕漁人們所說的“夾雞巴水”,隻能輕輕一咬人的雞巴(早年間,黑石河上的行船人大都不穿褲頭,隻在腰間捆一蓬拖巾掉片的亂布頭,水一湧來,便冷得胯間那一團物什顫巍巍猛然緊縮)的話,那麼,這轟然掀起排浪的“夾縫水王”就是年老漁人們所謂的“夾骨頭水”了。

    船歌是這樣唱的—— 黑石河,水黃黃, 夾得骨頭根根涼。

     水黃黃,心慌慌, 夾得骨頭冷翹翹。

     那黑泥鳅不愧得了鲢魚王真傳,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他将兩根手指忽地伸進嘴裡,嗚呀一聲,口舌間旋出了一聲急促剛勁的“水哨子”。

    衆人頓時會意,手上一輕,泥鳅船頓時被水浪往後推去。

     樹船上,立冬的目光被黑泥鳅的身影遮擋了片刻,他雖也瞥見了那一道黃滾滾壓向泥鳅船的浪頭,卻忽略了黑泥鳅的險惡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