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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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初春,校園裡的樹大多數還是綠色,不綠的最多也就一層淺黃,偶爾幾處淡紅,那是特别敏感的植物品種或纏在樹上的藤蔓。

    冬天不掉的綠葉現在正瘋狂地掉落,而新的葉芽又迫不及待地挂上枝頭,每一根樹條上仿佛同時出現生死。

    季節蠢蠢欲動,冉咚咚的心裡也蠢蠢欲動,就想找個地方療養。

    她首先想到的是埃裡,她為自己首先想到這個地方驚訝了好幾分鐘,是因為那裡的風景美麗嗎?她當然願意把原因歸結為風景,這樣心情會感到舒暢至少沒有壓力。

    盡管她不停地給自己心理暗示這是唯一答案,再不濟也是第一答案,但卻摁不住第二答案的抗議,幹擾。

    因此她不再堅持,讓第二答案成功地占了上風,那就是去觀察劉青和蔔之蘭,希望從他們那裡找到辦案的突破口。

    出發前,她又看了一遍對劉青的所有訊問錄像,發現他每次回答問題時眉毛總會微微上揚,好像在表達他的輕視不屑和反感。

    他的眉毛頻繁上揚與面部的毫無表情,鞏固了冉咚咚對他撒謊的判斷。

    她一直認為他在撒謊,卻苦于拿不到證據。

     時間雖是初春,但地處高原的埃裡天氣一如冬天,山上的樹還沒長出葉片,褐色的草坡偶爾還會起霜,小河隔三岔五地結冰,天還是那麼藍,水還是那麼清亮。

    劉青和蔔之蘭養的牛羊豬雞全都收進了密封的圈裡,每天喂它們三頓飼料。

    他們搭的大棚裡種着蔬菜,蔬菜和肉食品繼續在網上銷售。

    為加工肉食品,他們在縣城建了小型屠宰場和加工廠,聘請了十幾位當地農民為他們工作。

    這天下午,劉青正在牛圈裡喂飼料,忽然聽到汽車進村的響聲,這不是蔔之蘭的皮卡車聲音,也不是村長的吉普車的聲音,更不是隔壁阿樹的國産轎車的聲音,于是跑出牛圈張望,看見一輛越野車停在他家對面的村長家門口。

    兩年前,村長家開了民宿,夏秋兩季會有三三兩兩的旅客來住,可冬天到初春這段時間基本沒有客人。

    車門打開,劉青看見冉咚咚從車裡鑽出來,村長幫她從後備廂搬下行李。

    冉咚咚對着駕駛室搖搖手,越野車開走了,她和村長提着拉着行李走進家門。

    劉青想山寒水冷的,她來幹什麼? 開始,村民們認為她是來旅遊的。

    當天傍晚,當落霞的餘晖灑滿山谷的時候,她穿着藍色的羽絨服,戴着一條橙色的圍巾,沿小河走了一圈,見誰都笑眯眯地打招呼,還進劉青和蔔之蘭家喝了一杯茶,聊了一會兒天。

    但兩日之後,村民們認為她是來度假的,因為每天上午九點,當太陽的光線落在屋頂時,她就泡一壺茶,坐在三樓臨河的陽台上讀書。

    她在讀杜魯門·卡波特的非虛構小說《冷血》,這是她第三次閱讀了。

    第一次閱讀是慕達夫向她推薦的,當時他們剛認識。

    第二次閱讀是在“大坑案”發生後一周,她想從書裡找找破案的靈感。

    現在,她坐在遠離城市的鄉村裡閱讀,除了對克拉特一家四口遇害依然深表同情之外,還對兇手因四十多美元而大開殺戒産生聯想。

    四十多美元,即便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鄉村也不算什麼錢,但如果是一萬元人民币放在今天的中國鄉村,它還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蔔之蘭一年前盤下阿都的這棟舊房子,才花了一萬塊錢,也就是說一萬元在偏遠的鄉村可以買一棟舊房。

    劉青從吳文超手裡拿到的十萬元現金中,一萬元去向不明,盡管他說這一筆錢給了夏冰清,但她始終不信。

     又過兩天,村民們認為她是來扶貧的,因為每天下午她都參加勞動,有時跟村長一家去坡上拉幹草,有時跟劉青一家去喂牛羊,有時跟阿樹一家去大棚裡摘蔬菜,或幫阿光家鋸柴火,看見誰家有活幹她都會幫一把。

    但漸漸地,村民們發現他們都猜錯了。

    不知道誰說她是警察,鋸柴那天阿光跟她核實,她說沒錯。

    于是,村民們開始猜警察來這裡幹什麼?要麼追蹤罪犯要麼調查案件要麼抓捕犯人。

    那麼,犯人是誰?首先被猜的人是劉青和蔔之蘭,他們是外來人口,底細村民們都不知道,而且兩個月前他們還在夜裡被警方悄悄帶走過,十天後才放回來。

    說法越來越堅定,有人拍着胸脯說我用腦袋擔保,她就是沖着他們來的,否則她不會住在他們家對面,甚至有人說看見冉咚咚拿着望遠鏡觀察劉青和蔔之蘭的一舉一動,傳言甚嚣塵上。

    一天夜裡,村長問你是來盯梢劉青的嗎?她不答。

    村長說大家都這麼傳,弄得人心惶惶,如果你是來抓壞人的應該跟我通通氣,怎麼講我也是基層組織的領導,有事沒必要瞞着我。

    她還是不答,吓得村長的後背發冷,以為她是紀委派來暗中調查他的。

    為了消除自己的心理暗示或者說恐懼,村長也跟着大家說她是來抓犯人的。

     村民們與劉青和蔔之蘭的關系發生了微妙變化:先是躲閃,遠遠看見他們便繞道;其次敬而遠之,再也不打招呼不串門了;再次避之唯恐不及,看見他們扭頭就跑,好幾次阿光都把鞋子跑掉了。

    沒有誰讓村民們這麼做,也沒有誰出來證實冉咚咚就是來抓劉青或蔔之蘭的,但村民對待他們的态度卻出奇的一緻,仿佛所有的人都接到了秘密指令,不約而同地做出統一的行動。

    冉咚咚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想這是不是就是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提出的“集體無意識”,既是遺傳保留的無數同類型經驗在心理最深層積澱的人類普遍精神,又是人類原始意識的回響。

    這是不是也是鄉村的傳統倫理,懲惡揚善,哪怕善惡還有待确定,難道鄉村的“集體無意識”也有直覺?它能提前嗅出危險?劉青和蔔之蘭被村民們孤立了,雖然他們一如既往地給鄰居們送菜送肉,但菜和肉都被退了回來,挂在他們家門前的竹竿上,像一封封絕交信。

     孤立即懲罰,蔔之蘭最先有了反應。

    深夜,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踏實了。

    她問劉青,冉咚咚來幹什麼?劉青說我不知道,也許是來度假的吧? “你是真遲鈍還是假遲鈍?像她這種身份的怎麼會選擇這麼個山旮旯來度假?而且還是大冷天的。

    度假怎麼會是一個人?你會一個人去度假而不帶上我嗎?我問過村長,她真的帶了望遠鏡,在除了草地就是森林的埃裡,她帶望遠鏡來幹什麼?難道她是來觀察動物的?可她又不是動物學家。

    你得多留個心眼,她不會無緣無故地來,一定事出有因。

    ” “你哪來那麼多靈感?睡覺吧。

    ” “她來了半個月,進我們家聊天一共十二次,幾乎每天都來,跟我們一起幹活八次,無論是進屋聊天或是跟我們幹活,次數都穩居埃裡村第一。

    你想過為什麼嗎?” “他不是跟我們熟悉嗎?” “她跟村長那麼熟,也才幫他家幹了五次活。

    她跟阿光聊得那麼開心,隻幫他家幹了四次。

    她跟阿樹學唱山歌,但隻幫他家幹了兩次。

    兩次,多麼可憐的數字,可她卻幫我們家幹了八次。

    我不認為她是因為喜歡牛呀羊呀什麼的,才多幫我們家幹活,雖然每次喂飼料時她都給它們取好聽的名字。

    我認為她給牲畜們取好聽的名字是為了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是想近距離了解我們,觀察我們。

    現在全村人都不吃我們家送的菜和肉了,隻有她沒有拒絕,每次都笑納。

    像她這種講原則的人,每次收下菜和肉都應該付錢的,可她每次都不付錢,連要不要付錢問都不問一聲,這又是為什麼?” “本來我們就是送給她的,再說她幫我們幹活,我們也沒付工錢。

    ” “錯,在全村人都孤立我們的時候隻有她沒孤立,為什麼?因為她怕打草驚蛇。

    你到山上割了那麼多草,也見過蛇,打草驚蛇你不會不知道吧……” 她有理有據滔滔不絕地說着。

    劉青翻了一個身,睡着了。

    他不是假裝睡着而是真睡,因為白天他碎了一卡車的草料,身體極其疲倦。

    但蔔之蘭身體雖然疲倦,腦海卻異常活躍。

    她想也許劉青有什麼事瞞着我,我無條件地相信他會不會是一個錯誤?我對他的縱容會不會變成窩藏?村民們說的是不是謠言?可無風不起浪。

    她漫無邊際地想着,劉青忽然驚坐起來,問誰是蛇誰是蛇?她吓了一跳,說你怎麼了?他說沒,沒什麼,隻不過是做了一個噩夢。

     此刻,冉咚咚也還沒有入睡,她正躺在床上看書,突然收到慕達夫發來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截斷牆,牆壁是白的,上面用黑墨寫了幾句詩:“故鄉,像一個巨大的鳥巢靜靜地站立\許多小鳥在春天從鳥巢裡飛出去\到冬季又傷痕累累地飛回來——吳真謀”。

    冉咚咚回複:“你在什麼地方拍的?”慕達夫回:“洛城縣三把村,我的課題論文不夠完滿,帶學生下鄉繼續調研。

    ”她回:“研究鄉村文化你得研究鄉村集體無意識。

    ”他回:“偵破案件最好先讀讀這首詩。

    ”她立刻上網搜索閱讀這首名叫《故鄉》的詩,腦海頓時一片空白,尤其是這兩行:“有的一隻手臂回來,另外一隻沒有回來\有的五個手指回來,另外五個沒有回來”,讓她想起夏冰清那隻被割掉的手。

     70 慕達夫去洛城縣調研之前見了貝貞一面,是貝貞約他的,貝貞說長篇小說修改完畢,希望見面聊聊。

    貝貞定時間:下午三時。

    慕達夫定地點:錦園書吧。

    他們彼此客氣,連約見都要AA制,一個出地點一個出時間。

    慕達夫定這個地方是有意為之,十三年前,他跟冉咚咚第一次約會就在這裡,也是這個靠窗的位子,仿佛一切都沒改變,改變的隻是對面坐着的人。

    十三年來,他從不約别的女性在這個書吧見面,更别說坐這個位置,這是他為冉咚咚一人保留的,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以及甜蜜所在。

    但是今天他破例了,他想試試在他的心靈空間裡能不能容忍别的女性闖入?比如貝貞。

     昨晚,貝貞修改完成了以她和洪安格生活為素材的長篇小說,現在正興奮地講述着,講得臉都通紅了,仿佛正在講述的不是她的作品而是世界名著。

    慕達夫想集中精力聽,但環境迫使他的注意力一次次跑偏,腦海不時閃現他與冉咚咚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以至于他懷疑自己不是想來跟貝貞聊天,而是想來緬懷,因為害怕緬懷會陷入傷感,便把貝貞順帶約上,以期在自己傷感時用貝貞來填空,來安慰。

    簡直就是心理綁架,他這麼一想,就飛快地罵自己不厚道,好像罵慢了會沒有效果。

    罵完,他還覺得内疚,覺得把貝貞放在一個她并不知情的環境裡是一種冒犯,但問題是他又不想改變現狀,于是隻能彌補,彌補的唯一辦法就是集中精力聽她講述。

    貝貞說她已最後确定這部長篇小說的書名,叫《敏感族》,男主人公叫安木,從她前夫洪安格的名字中拆解而來,女主人公叫冬貞,由她的和冉咚咚的名字組合而成,破壞這個家庭婚姻的第三者叫吳亞萌,與現在跟洪安格結婚的伍亞濛諧音。

    慕達夫不滿意她這樣給作品中的人物取名字,認為她這樣做是污辱文學,把高尚的精神勞動淪落為低級趣味的情感宣洩。

    她說嘁,本來我就沒有那麼高尚的目标,我寫作就是想宣洩不滿和委屈,假如當初不用這些名字,我連寫作的動力都沒有。

    完稿後,我也曾想把他們的名字替換掉,但他們就像家人似的跟随我幾個月,名字一換我就不認識他們了,我對他們已經産生了不可分割的感情。

     “那至少把冬貞這個名字改掉。

    ”他不滿意她把冉咚咚扯進來,更不滿意那個叫冬貞的女人跟一個名叫莫達虎的學者發生婚外情。

    “莫達虎”不就暗指“慕達夫”嗎?但這條不滿意他沒有說出來,因為這條線要是抽走,整個小說的結構就會歪斜甚至垮塌,這對貝貞的心理打擊将是原子彈級别的,況且莫達虎還是她的心靈寄托。

    她經常說寫小說可以撫慰她的心靈,但寫小說隻是一個籠統的說法,真正能撫慰她心靈的還是她塑造的人物。

     “你為什麼如此在乎人物的名字?沒想到一個文學教授竟然想改變小說的虛構性質?”她非常生氣,仿佛不僅僅是為了小說,“你老婆又不是皇帝,我幹嗎要避諱她的名字?如果說小說家還有一點點權力的話,那取名字就是我的權力之一。

    ” 她說得沒毛病。

    他隻能另外挑刺:“小說的結尾不好,冬貞竟然把安木和吳亞萌謀害了,沒有溫暖,過于血腥。

    ” “這也是寫作者的權力,不這麼寫不足以解我心頭之恨。

    ” “你隻顧你的權力,你考慮過讀者的感受嗎?為什麼你成不了一流作家?因為你太任性了。

    好的作家不是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而是懂得不寫什麼。

    ”他說得有些激動,好像作品中被謀害的是他。

     “那麼,請你告訴我,這個小說該如何結尾?”她尊重他的激動。

     “前次我不是跟你讨論過了嗎?讓他們重歸于好,讓冬貞回到安木的身邊。

    ” “那吳亞萌呢?她都已經跟安木結婚了,我該怎麼安排她?” “讓她愛上别人,愛上比安木更優秀的男人,這樣既不讓她悲慘又能讓安木受到懲罰。

    ” “哪有那麼多優秀的男人讓她去愛?你以為找個優秀的男人像撿樹葉那麼容易嗎?”她撇嘴冷笑,“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我平庸,你優秀,但今天聽你這麼構思,我怎麼覺得你比我還平庸呢?是生活讓你變蠢的還是冉咚咚讓你變蠢的?如果按你的想法寫結尾,我覺得這部小說可以不要了。

    慕達夫,你那可愛的逆向思維呢?你的桀骜不馴和叛逆精神呢?都他媽跑到哪兒去了?” 他慚愧地低下頭,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平庸了,就像一塊尖角的石頭,在人生的河流裡滾着滾着就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一枚滑不溜丢的鵝卵石。

    但是,他不想認輸,不是不想跟生活認輸,而是不想跟貝貞認輸。

    他說你不知道平庸的魅力,它貌似糟蹋你,其實是保護你,它讓你慚愧卻又讓你舒服自在有安全感,你時時刻刻都想逃避它,但它卻在暗中一直保護你,它是你摔倒時接住你的雙手,也是你脫穎而出時的襯托,它是我們逃避不了的基因,是我們意識不到的“集體無意識”,我東突西撞這麼多年,直到現在才明白甘于平庸的人才是英雄,過好平庸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浪漫。

    說完,他松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抑或撕下了面具,他覺得這些年在她面前端着裝着實在是太累了。

    貝貞略略一驚,覺得他講得有道理。

    她想什麼是專家?這就是,即使他把黑的說成白的也能一套一套的。

    但她就像她小說裡的那群敏感者,懷疑他說的不是發自内心,也許他不是真的在為小說結尾考慮,而是想用小說的結尾提醒我回到洪安格身邊,目的就是把我從他身邊趕走。

     在書吧吃了簡餐,貝貞邀請他去她的住處。

    他沒有拒絕,這讓她有些意外。

    上車後,他們都不說話,仿佛一說話就會驚飛他們的計劃,好像他們已想到一塊去了。

    到了目的地,他讓貝貞先下,自己找停車位。

    停好車,他上樓,推開貝貞的租屋。

    貝貞正在洗澡,稀裡嘩啦的水聲讓他略感緊張。

    很快貝貞洗好了,光着身子走出來,掀開被窩鑽進去,顯得那麼自然得體,好像他們已經住在一起好久了。

    現在該輪到他洗了,貝貞靠在枕頭上看過來,用目光催促。

    他忽然感到不适,甚至覺得羞恥。

    他的羞恥不是來自可能發生的肉體接觸,而是來自他要光着身子在她面前走進去再走出來。

    除了冉咚咚,他從來沒有光着身子在别的異性面前走來走去,更何況貝貞的兩隻眼睛就像兩台炯炯有神的攝像機。

    他想叫她别看,可他開不了口,生怕自己表現得沒有她從容老練。

    他暗自希望她别過臉去,但小說家的好奇讓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提前享受一頓美餐。

    他退縮了,也許并不是因為羞恥,也許羞恥隻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