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内奇

關燈
此刻我很激動,”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說時用雙手捂着臉,“不過請您别在意。

    回到家我的心情好極了,看到大家我真高興,我一時還不習慣。

    有多少事值得回憶啊!我覺得我們兩人會不停地談下去,談到天亮呢。

    ” 此刻他在近處看見她的臉和亮閃閃的眼睛。

    在這兒,在昏暗中,她顯得比剛才在屋子裡更年輕些,仿佛她的臉上又露出昔日那種稚氣的神态。

    實際上她确實懷着天真的好奇心望着他的臉,似乎想在近處仔細地看一看并且了解這個當年那麼熱烈、溫柔地愛過她,卻又那麼不幸的人。

    她的眼睛分明在感謝他的這份愛情。

    他也記起了過去的一切,連同全部細節:他怎樣在墓地徘徊,後來在淩晨又怎樣筋疲力盡地回到自己的住處。

    他忽然傷感起來,往日的情懷多麼令人惋惜!他内心的激情似火花般閃亮了。

     “您還記得我送您去俱樂部參加晚會的情景嗎?”他說,“當時下着雨,天很黑……” 内心的激情燃燒起來,他要訴說他的苦悶,抱怨生活的無奈…… “唉!”他歎口氣說,“您剛才問我過得怎麼樣。

    我們這裡的生活能怎麼樣呢?不行啊。

    我們衰老、發胖、堕落。

    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悄悄流逝,毫無生氣,沒有印象,沒有思想……白天賺錢,晚上去俱樂部,周圍是一夥牌迷、酒鬼和嗓子喊啞了的人,真叫我無法忍受。

    這生活有什麼好呢?” “可是您有工作,有崇高的生活目标。

    以前您總愛談您的醫院。

    那時候我有點古怪,自以為是個了不起的鋼琴家。

    其實現在所有的小姐都在彈鋼琴,我也在彈,跟大家一樣,并沒有什麼與衆不同的地方。

    我這個鋼琴家,跟媽媽那個作家一個樣。

    所以很自然的,我那時候不了解您,可是後來到了莫斯科,我卻常常想念您。

    我隻想念您一個人。

    做一名地方醫生,幫助受苦的人們,為民衆服務,那是多麼幸福,多麼幸福啊!”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深情地重複說,“我在莫斯科想念您的時候,我覺得您是那麼完美,那麼崇高……” 斯塔爾采夫想起了每天晚上從一個個口袋裡掏出許多鈔票的樂趣,他心中的激情便熄滅了。

     他站起身來,想回到屋裡。

    她挽住他的胳臂。

     “您是我一生中所認識的最好的人,”她接着說,“我們會經常見面談心的,不是嗎?答應我。

    我不是什麼鋼琴家,在這方面我已經有自知之明,在您的面前我不會再彈琴,再談音樂了。

    ” 他們進了屋子。

    斯塔爾采夫在傍晚的燈光下看到她的臉,看到那雙憂傷、感激、探詢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他感到不安起來,又暗自想道:“幸好我那時沒有娶她。

    ” 他起身告辭。

     “根據羅馬法典,您沒有任何權利不吃晚飯就走,”伊凡·彼得羅維奇送他出門時說,“您這态度簡直是垂直線。

    喂,快表演一下。

    ”他對前廳裡的帕瓦說。

     這時的帕瓦不再是孩子,這個留着唇髭的年輕人擺出可笑的姿勢,舉起一隻手,用凄慘的聲調說: “死去吧,你這不幸的女人!” 這一切令斯塔爾采夫感到憤怒。

    他坐進馬車,望着黑沉沉的房子和花園,望着這處他曾經十分珍愛的地方,他立即想起了一切——薇拉·約瑟福夫娜的小說,科季克轟響的琴聲,伊凡·彼得羅維奇的俏皮話和帕瓦的裝腔作勢,他不禁想到,既然全城最有才華的這家人個個那麼平庸,那麼這個城市又會怎麼樣呢? 三天後,帕瓦送來一封葉卡捷琳娜的信。

    信是這樣寫的: 您沒有來看我們,為什麼?我擔心您對我們的态度已經變了,我一想到這一點就害怕。

    隻有您才能使我安下心來,快來吧,告訴我您一切都好。

     我必需跟您談一談。

     您的葉·圖 他讀完這封信,考慮了一會兒,對帕瓦說: “親愛的,你回去說我今天很忙,不能去。

    就說過兩三天再去。

    ” 三天過去了,一星期過去了,他始終沒有去圖爾金家。

    有一天他路過那裡,想到應當進去坐坐,哪怕一小會兒也好,但轉念一想……還是沒有進去。

     此後他再也沒有去過圖爾金家。

     五 又過了幾年。

    斯塔爾采夫更胖了,一身肥肉,氣喘籲籲,走起路來總是仰着腦袋。

    每逢他大腹便便、紅光滿面地坐在鈴聲丁當的三套馬車上,而那個同樣大腹便便、紅光滿面的潘捷萊蒙,坐在車夫座上,挺起胖嘟嘟的後腦勺,朝前伸出木棍般僵直的胳臂,向着迎面而來的行人吆喝着:“靠右,右邊走!”——這幅景象可真夠威風的:似乎這坐車的不是人,而是異教的神靈。

    他在城裡的業務十分繁重,忙得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

    他已經有了一處莊園,兩幢城裡的房子,目前正物色第三幢更有利可圖的房産。

    每當他在信貸合作社聽說某處有房出售時,他就毫不客氣地闖進去,走遍每個房間,全然不管那些沒穿好衣服的婦女和孩子正驚恐地瞧着他,用手杖捅着所有的房門,問: “這是書房嗎?這是卧室嗎?這算什麼?” 他一面說,一面氣喘籲籲地擦着額頭上的汗珠。

     他要操勞的事很多,但他仍然不放棄地方醫師的職位。

    他貪得無厭,總想兩頭都兼顧着。

    在佳利日,在城裡,大家都隻叫他“姚内奇”。

    “這個姚内奇要去哪兒?”或者“要不要請姚内奇來會診?” 大概是他的喉部脂肪過多,他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

    他的性格也變了,變得難以相處,動辄發怒。

    他給病人看病的時候,總愛發脾氣,不耐煩地用手杖敲地闆,用他那難聽的聲音叫喊: “請您隻回答我的問題!别說廢話!” 他孤身一人,過着寂寞無聊的生活,任什麼也提不起他的興趣。

     他住在佳利日的這些年月,他對科季克的愛情算是他唯一的、恐怕也是最後的歡樂。

    每天晚上他在俱樂部裡玩“文特”,然後獨自坐在一張大桌子旁邊吃晚飯。

    一個年齡最大、最穩重的侍者伊凡伺候他用餐,給他送上第十七号拉斐特紅葡萄酒。

    俱樂部裡所有的人,上至主任,下至廚師和侍者,都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個個都盡心竭力地奉迎他,惟恐他突然大發脾氣,拿手杖敲地闆。

     吃晚飯的時候,他有時轉過身,對别人的談話插上幾句: “你們這是說什麼?啊,說誰呢?” 有時候,鄰桌有人談到圖爾金家的事,他就問: “你們說的是哪個圖爾金家?是女兒會彈鋼琴的那一家嗎?” 關于他的情況,能說的也就是這些。

     那麼,圖爾金一家人呢?伊凡·彼得羅維奇不顯老,一點兒也沒有變,照舊愛說俏皮話,講各種奇聞轶事。

    薇拉·約瑟福夫娜照舊高高興興地、真心誠意地、落落大方地朗誦她的小說。

    科季克每天照舊彈鋼琴,一彈就是三四個小時。

    她明顯地老了,還常常生病,每年秋天總跟媽媽一道去克裡米亞療養。

    這時,伊凡·彼得羅維奇便到火車站給她們送行,火車開動時,他擦着眼淚大聲叫道: “再見吧,請啦!” 還揮動着手絹。

     一八九八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