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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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裡,不慌不忙地幹了很長時間。

    顯然她很滿意,因為眼下正是聖母升天節齋戒期,誰也不興喝牛奶,這些牛奶就都留下了。

    她隻往一個小碟子裡倒了少許,留給菲奧克拉的小娃娃喝。

    後來她和瑪麗亞把一隻隻瓦罐送到地窖去。

    莫季卡忽然跳起來,從爐台上爬下來,走到凳子跟前,拿起碟子,往那隻泡着面包硬皮的木碗裡潑了一點牛奶。

     老奶奶回到屋裡,又端起自己的碗吃起來。

    薩莎和莫季卡坐在爐台上望着老奶奶,心裡特别高興:這下她開葷了,往後隻能入地獄了。

    她們得到了安慰,就躺下睡覺。

    薩莎快要入睡,可還在想象着最後的審判:一隻像陶窯那樣的大爐子裡烈火熊熊,有個頭上長着牛那樣的犄角、渾身烏黑的魔鬼,拿着一根長杆子把老奶奶往火裡趕,就像她自己剛才趕鵝一樣。

     五 在聖母升天節晚上十點多鐘,在坡下草場上玩樂的姑娘們和小夥子們,忽然發出刺耳的驚叫,紛紛朝村子方向奔跑。

    那些坐在陡坡上邊的人一時間怎麼也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

     “着火啦!着火啦!”下面傳來聲嘶力竭的呼喊聲,“村裡着火啦!” 坐在陡坡上邊的人回頭一看,在他們前面呈現出一幅可怕的、不同尋常的景象。

    村頭一座木房的幹草頂上,蹿起一俄丈的火柱,火舌翻滾,無數的火星撒向四面八方,像噴泉噴水似的。

    随即整個屋頂燃起熊熊大火,可以聽到火燒時的噼啪聲。

     月色變暗淡了,整個村子已經籠罩在顫動的紅光中,黑影在地上移動,空氣中有一股熏糊味。

    從坡下跑上來的人,一個個氣喘籲籲,戰戰兢兢,說不出話來。

    他們互相推擠,跌跌撞撞,由于不習慣刺眼的火光,他們什麼也看不清楚,甚至彼此都認不出來了。

    真是可怕。

    特别可怕的是幾隻鴿子在火焰上空的濃煙裡飛來飛去,而在酒館裡,那些還不知道村裡起火的人還在唱歌,拉手風琴,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謝苗大叔家起火啦!”有人粗聲粗氣地大喊道。

     瑪麗亞在自己屋前急得團團轉。

    她哭哭啼啼,搓着手,吓得牙齒直打顫,雖說火還遠着呢,在村子的另一頭。

    尼古拉穿着氈靴走出屋來,孩子們穿着貼身衫子紛紛跑出來。

    在鄉村巡警的小屋附近有人敲起了鐵闆。

    當當的聲音響徹夜空。

    這急促的無休止的鐵闆聲弄得人心裡隐隐作痛,渾身發冷。

    一些老奶奶們都捧着聖像站着。

    所有的羊、牛犢和母牛都讓人從院子裡轟到街上,不少箱籠、熟羊皮和木桶都搬了出來。

    一匹毛色烏黑的種馬,平常不放它進馬群,因為它老踢傷别的馬,這會兒也放了出來。

    它一聲嘶鳴,馬蹄得得,在村裡一連跑了兩個來回,忽然在一輛大車旁停住,用後腿使勁踢那輛車子。

     河對岸的教堂裡也敲起了鐘。

     在起火的木屋附近熱氣灼人,亮得連地上的每一棵小草都清晰可見。

    一些箱子好不容易給拖了出來。

    謝苗坐在其中的一隻箱子上,這是一個須發棕紅的農民,大鼻子,一頂便帽壓得很低,直到耳朵,穿一件西服上衣。

    他的妻子臉朝下躺在地上,已經不省人事,嘴裡不住地哼哼着。

    有個八十歲上下的老頭,身材矮小,一把大胡子,像個地精。

    他不是本地人,但顯然與這場火災有牽連,在一旁走來走去,沒戴帽子,手裡抱一個白包袱。

    他的秃頂上映照出火光來。

    村長安季普·謝傑利尼科夫,曬黑的臉膛,烏黑的頭發,像個茨岡人,拿一把斧子走到木屋前,不知道為什麼,把所有的窗子接連砍下來,随後便砍起台階來。

     “婆娘們,弄水來!”他喊道,“把機器擡來!麻利點,姑娘們!” 剛才在酒館裡飲酒作樂的農民們把救火機擡來了。

    他們都已喝醉,不時磕磕絆絆,跌跌撞撞,眼睛裡含着淚水,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姑娘們,弄水來!”村長吆喝着,他也醉了,“麻利些,姑娘們!” 女人和姑娘們跑到下面泉水邊,把大桶、小桶灌滿了水往山上送,倒進救火機裡,又往下跑。

    奧莉加、瑪麗亞、薩莎和莫季卡都去弄水。

    有些女人和男孩子壓唧筒抽水,消防水龍帶便吱吱地冒水,村長拿着它一會兒對着門,一會兒對着窗,有時還用手指堵住水流,這一來吱吱聲就更刺耳了。

     “好樣的,安季普!”有些人稱贊道,“加油啊!” 安季普沖進起火的門廊裡,在裡面大聲喊叫: “使勁壓水!正教徒們,為了這場災禍,合力幹哪!” 不少農民站在一旁,什麼事也不幹,瞧着火發愣。

    誰也不知該做什麼,也不會做,而周圍全是糧垛、幹草、闆棚和柴堆。

    基裡亞克和老頭奧西普也站在裡面,兩人都帶着醉意。

    像是為自己的袖手旁觀開脫,老頭對躺在地上的女人說: “大嫂子,你何苦拿腦袋撞地呢?你這房子是上過保險的,你愁什麼!” 謝苗時而對這個人,時而對那個人講起着火的原因: “就是那個拿包袱的小老頭子,茹科夫将軍家的仆人……他從前在将軍家當廚子,願将軍的靈魂升天堂。

    晚上來我家說:‘留我在這兒住一夜……’好吧,不用說,我們兩人就喝了那麼一小杯……老婆子忙着生茶炊,想請老頭子喝點茶,可是合該倒黴,她把茶炊放到門廊裡,煙囪裡的火星一直蹿到屋頂,點着了幹草,這下就出事了。

    我們差點沒給燒死。

    老頭子的帽子燒掉了,作孽呀。

    ” 鐵闆的當當聲響個不停,河對岸的教堂裡鐘聲齊鳴。

    奧莉加周身映在火光裡,氣喘籲籲地時而跑下,時而跑上,驚恐地看着那些火紅色的綿羊和在煙霧裡飛來飛去的粉紅色的鴿子。

    她覺得這鐘聲像尖刺紮進她的心髒,又覺得這場火永遠撲不滅,而薩莎找不見了……後來轟隆一聲木屋的天花闆塌下來,她心想這下全村準會燒光,這時她渾身癱軟,再也提不起水桶,就坐在坡上,水桶扔在一旁。

    在她身旁和身後都有女人在呼天喊地地放聲大哭,像哭喪一樣。

     這時候,從河對岸的地主莊園裡駛來兩輛馬拉大車,車上坐着地主的管家和雇工,他們運來了一台救火機。

    有個身穿白色海軍服、敞着懷的年輕大學生騎着馬也趕來了。

    響起了斧子的砍擊聲,一把梯子架到已經着火的木屋框架上,立即有五個人往上爬,打頭的就是那個大學生。

    他周身被火光照紅,用刺耳的、嘶啞的聲音喊叫着,那口氣,就好像他是救火的行家似的。

    他們把木屋拆掉,把原木一根根卸下來,把畜欄、籬笆和近處的幹草垛都拖開了。

     “不準他們拆屋子,”人群裡傳來嚴厲的喊聲,“不準!” 基裡亞克一副果斷的神态走向木屋,似乎要阻止來人拆房子。

    可是一名雇工把他趕回來,還狠狠地揍了他一拳。

    大家一陣哄笑,雇工又給了一拳,基裡亞克倒下了,手腳并用爬回到人群裡。

     河對岸又來了兩個戴帽子的漂亮姑娘,多半是大學生的姐妹。

    她們站在遠處觀望。

    拆下拖走的原木不再燃燒,但是冒着濃煙。

    現在大學生拿着水籠頭,時而對着原木沖,時而對農民和提水的女人沖。

     “喬治!”兩個姑娘責備地、不安地向他喊道,“喬治!” 火熄滅了。

    大家四散回家,這時才發現天快亮了,人人臉色蒼白,還帶點淡褐色——每當清早天空中的殘星消失的時候,總是這樣的。

    回家路上,農民們嘻嘻哈哈,不斷地拿茹科夫将軍的廚子開玩笑,取笑他把帽子燒掉了。

    他們已經有興緻把火災變成笑談,甚至好像有點惋惜火很快就被撲滅了。

     “您,少爺,救火挺内行,”奧莉加對大學生說,“真該把您調到我們莫斯科,那兒差不多天天有火災。

    ” “您難道從莫斯科來的?”一位小姐問道。

     “是這樣。

    我丈夫在‘斯拉夫商場’當差。

    這是我的女兒,”她指着冷得發抖、緊貼着她的薩莎說,“她也算是莫斯科人哩,小姐。

    ” 兩位小姐對大學生講了幾句法語,他就給了薩莎一個二十戈比的硬币。

    老頭子奧西普見到了,他的臉上頓時閃現出希望的光芒。

     “感謝上帝,老爺,多虧沒風,”他對大學生說,“要不然隻消一個鐘頭就會燒個精光。

    老爺,您心好,”他壓低嗓音,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大清早好冷?真想暖暖身子……您行行好,賞幾個小錢打點酒喝。

    ” 他什麼也沒有得着,于是大聲清了清嗓子,慢騰騰地回家了。

    奧莉加一直站在坡邊,望着兩輛車子怎樣涉水過河,少爺和小姐怎樣穿過草地,河對岸有一輛馬車正等着他們。

    她一回到木屋,就驚喜地對丈夫說: “多好的人哪!長得也漂亮!兩位小姐簡直就是天使!” “叫她們不得好死!”睡得迷迷糊糊的菲奧克拉惡狠狠地說。

     六 瑪麗亞認定自己命苦,常說不如死了算了。

    菲奧克拉正相反,貧窮也好,龌龊也好,不停的叫罵也好,這生活樣樣合她的口味。

    給她什麼,她就吃什麼,從不挑挑揀揀;不管什麼地方,不管有沒有鋪的蓋的,她倒頭就睡。

    她把髒水倒在台階上,潑到門外頭,再光着腳從水窪裡走過去。

    她從第一天起就痛恨奧莉加和尼古拉,隻因為他們不喜歡這種生活。

     “我倒要瞧瞧你們在這裡吃什麼,莫斯科的貴族!”她常常幸災樂禍地說,“我倒要瞧—瞧!” 有一天早晨,那已是九月初了,菲奧克拉挑了一擔水從坡下回來,凍得臉蛋紅紅的,又健康又漂亮。

    這時候瑪麗亞和奧莉加正坐在桌子旁喝茶。

     “又是茶又是糖,”菲奧克拉挖苦地說,“好氣派的太太們,”她放下水桶,又說,“倒時興天天喝茶哩,小心點,别讓茶把你們嗆死了!”她痛恨地瞧着奧莉加,接下去說,“在莫斯科養得肥頭胖臉的,瞧這一身肥膘!” 她掄起扁擔,一頭打在奧莉加的肩膀上,兩個妯娌吃驚得擊掌歎道: “哎呀,我的天哪!” 随後菲奧克拉又去河邊洗衣服,一路上破口大罵,響得連屋子裡都聽得見。

     白天過去了,随後是秋天漫長的夜晚。

    木屋裡在繞絲。

    大家動手,除了奧菲克拉:她又跑到河對岸去了。

    這絲是從附近的工廠裡弄來的,全家人靠它掙幾個錢——一星期二十來戈比。

     “當年在東家手下,日子要好過些,”老頭子一面繞絲,一面說,“幹活,吃飯,睡覺,都按部就班的。

    中午飯有菜湯和粥,晚飯還是菜湯和粥。

    黃瓜和白菜多的是,由你敞開吃。

    可是規矩也大些。

    人人都守本分。

    ” 屋裡隻點一盞小燈,光線暗淡,燈芯冒煙。

    要是有人擋住了小燈,就有很大一片黑影落在窗上,這時可以看到明亮的月光。

    老頭子奧西普不慌不忙地談起農奴解放前人們怎樣生活。

    他說到,在這一帶地方,現如今日子過得太煩悶、太窮苦,想當年老爺們常常帶着獵犬、靈牴和職業獵手外出打獵,圍獵的時候,農民都能喝到伏特加。

    之後整車整車被打死的野禽就送到莫斯科的少東家那裡。

    他還說到,作惡的農奴受到懲罰,挨樹條抽打,還要發配到特維爾的世襲領地上當農奴;好心的農奴受到獎賞。

    老奶奶也講些往事。

    她什麼都記得。

    她談起自己的女主人,說她心地善良、嚴守教規,可是丈夫是個酒徒和浪蕩子。

    說她有三個女兒,天知道都嫁了些什麼人:一個嫁給酒鬼,另一個嫁給小市民,第三個私奔了(老奶奶當時很年輕,還幫過小姐的忙)。

    她們三個很快都愁苦死了,跟她們的母親一樣。

    想起這些,老奶奶甚至抽泣了幾聲。

     突然有人敲門,大家都吓了一跳。

     “奧西普大叔,留我住一夜吧!” 進來一個秃頂的小老頭子,就是那個燒掉帽子的茹科夫将軍的廚子。

    他坐下來,聽着,随後也開始回憶往事,講起各種各樣的故事來。

    尼古拉坐在爐台上,垂着兩條腿,聽着,老是問他當年老爺們吃些什麼菜。

    他們談起了炸肉餅、肉排、各種湯和佐料。

    廚子的記性也很好,他還舉出一些現在沒有的菜。

    比如說有一道用牛眼睛做的菜,取名叫“早晨醒”。

     “那時候你們燒‘元帥肉排’嗎?”尼古拉問。

     “不燒。

    ” 尼古拉搖搖頭,責備說: “哎呀,你們這些沒本事的廚子!” 爐台上的小姑娘們有的坐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