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關燈
有一天傍晚我睡着了,醒來後感覺到我的腿有點能動了,便從床上把腳放到地上。

    這時腿又不能動彈了,不過我心裡陡然有了信心,我的腿完好無損,以後還能走路。

    這簡直太好了,我高興得叫了起來,試着站起來将整個身子的重量放在兩條腿上,誰知一下摔倒在地。

    但我立刻向門口爬去,順着樓梯向下,腦子裡想象着大家在樓下突然看見我時驚訝的情景。

     現在我已不記得當時我是怎麼爬到母親房間的了,我坐在外婆膝上,外婆面前站着幾個我不認識的人,一個幹癟的臉色發綠的老太婆正在氣勢洶洶地說話,她的嗓音壓倒了所有人的聲音,隻聽她說: “用馬林湯[117]灌他,再用被子把他連頭蒙住……” 老太婆全身都是綠的:衣裙、帽子是綠色的,連那張眼睛下長了個疣的臉,甚至疣上的一小撮毛,像草一樣,也是綠的。

    她撇着下嘴唇,翹起上嘴唇,龇着滿口發綠的牙齒,用一隻戴着黑色的鈎花的無指手套的手,放在眼睛上遮着光看着我。

     “這是誰啊?”我膽怯地問。

    外祖父不高興地回答說: “她算是你奶奶哩……” 母親淡淡一笑,把葉夫根尼·馬克西莫維奇向我前面推了推,說道: “這是你父親……” 接着她很快地說了幾句話,我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麼,馬克西莫夫稍稍眯縫上眼睛,俯身向我,說道: “我要送給你畫畫的顔料。

    ” 房間裡雪亮,屋角的桌上的銀質枝形燭台上點着五支蠟燭,中間供着外祖父心愛的聖像“勿哭我聖母”,聖像法衣上的珠子在燭光中忽亮忽暗,聖像頭上金色光輪的深紅貴榴石光芒四射。

    黑糊糊窗戶外面站着幾個人,他們不聲不響;從屋裡向外看,隻見一張張模模糊糊的圓圓的臉像煎餅似地貼在玻璃上,鼻子都壓扁了。

    我覺得周圍的一切在向什麼地方浮動,在旋轉,那個全身是綠的老太婆一面用冰冷的手指摸我的耳朵後面,一面說道: “一定要,一定要……” “他暈過去了。

    ”外婆說了一句,她抱起我向門口走去。

     實際上我沒有暈過去,隻不過閉上了眼睛。

    當她吃力地抱着我上樓梯的時候,我問她: “你為什麼以前不把這事講給我聽?……” “夠了,你别說了!……” “你們都是騙子……” 外婆把我放到床上,自己累得一頭倒在枕頭上,渾身哆嗦,哭出了聲,她哭得兩肩都顫動起來,抽抽噎噎嘟囔地說: “你要哭就哭吧……” 我不想哭。

    閣樓上又暗又冷,我顫抖着。

    床搖晃得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那個綠色的老太婆仿佛還在我的眼前。

    我假裝睡着,外婆便下樓去了。

     一連過了幾天空虛的日子,無聊得就像一股細水單調地無聲無息地淌過去了。

    母親訂婚以後便到外地去了,家裡冷清得令人難受。

     有一天早晨,外祖父手裡拿了一把鑿子走進了屋。

    他走到窗前開始把冬天封住窗框的油灰剔下來。

    外婆端來了一盆水,帶了抹布來,外祖父悄聲問她: “怎樣,老婆子?” “什麼怎樣啊?” “你高興了,是吧?” 外婆就像在樓梯上回答我似的回答他說: “夠了,你别說了!” 這幾句簡單的對話具有特别的含義,在這幾句話後面隐藏着一件重大的、令人憂愁的,毋需說出來大家都已清楚的事。

     外祖父仔細起出窗框,拿到外面,外婆把窗子全部敞開。

    花園裡的椋鳥在高聲鳴叫,麻雀兒唧唧喳喳,已經解凍的大地散發出的醉人清香充溢滿屋,炕爐上的發青的瓷磚似乎難為情地發白了——看着這些瓷磚都覺得有點冷。

    我從床上爬到地闆上。

     “不要光腳丫在地上走。

    ”外婆說道。

     “我要到花園裡去。

    ” “那兒地還沒幹哩,再等兩天吧!” 我不願聽她的話,甚至看見大人就不愉快。

     花園裡,小草已經長出了嫩綠的尖葉,蘋果樹上的幼芽已經長大,有的花蕾已經綻開,彼得羅夫娜家小屋頂上的青苔已經令人愉快地發綠了。

    到處莺歌燕舞,鳥兒成群,随處可以聽到快樂的聲響,一股股清新的芳香濃郁的氣息,使人感到一種愉快的眩暈。

    在彼得伯伯抹脖子的那個坑裡,被雪壓斷的棕紅色的野蒿東倒西歪,淩亂不堪。

    看見這個坑就叫人沮喪,坑裡沒有一點春的氣息,那些失火未燒盡的黑木段仍然哀傷地發亮,我覺得這個坑簡直是多餘的,刺激人的神經。

    我氣憤得恨不能把坑裡的野蒿全部拔掉,踩爛,清除那些破磚爛瓦、黑木段,把坑裡所有亂七八糟的垃圾和廢物打掃得一幹二淨,在坑裡給自己安置一個清潔的小窩,夏天我就一個人住在這裡,避開大人。

    想着,想着,我就動手幹了起來。

    這一幹,馬上就使我忘了家中所發生的一切,忘得幹幹淨淨,而且時間很長。

    雖然家裡的事仍然使我感到十分氣惱和難受,但随着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越來越引不起我的注意了。

     “你幹嗎老是繃着臉?”有時外婆問我,有時母親也問我,她們問得我很不自在,因為我并不是生她們的氣,隻不過是家裡發生的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罷了。

    在我們吃午飯、喝晚茶和吃晚飯的時候,那個綠色的老太婆常常在座,桌旁活像撅着一根舊籬笆上發出腐爛氣味的木樁。

    她的兩隻眼睛仿佛是用看不見的線縫在臉上似的,眼珠兒轉得很靈活,似乎眼看就要從皮包骨頭的眼坑裡滾出來。

    那雙眼睛好像什麼都能看見,什麼都能發現。

    當她說到上帝的時候,眼睛就向天花闆上翻,一談到家務事,眼皮就耷拉到腮幫子上。

    她的眉毛就像用麸皮粘上去的。

    她的裸露的大牙能咬斷她塞到嘴裡的一切,而且一點聲音也沒有。

    她弄姿作态地蜷曲起手,翹起小指頭,咀嚼時耳朵旁邊一對圓骨頭滾來滾去,耳朵跟着一動一動,連疣上的一小撮綠毛也像爬似的、在幹淨得令人厭惡的蠟黃的皺皮上微微蠕動。

    她渾身上下幹淨得和她的兒子一樣,甚至碰他們母子一下都覺得不好意思,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事。

    剛來的那幾天,有一次她想把自己那隻死人般的手伸向我的嘴唇,手上散發出一股喀山的黃肥皂的味兒,我扭身逃跑了。

     她常常對她兒子說: “這孩子一定要好好教育,懂嗎,葉尼亞[118]?” 她兒子順從地低着頭,皺起眉頭一聲不響。

    他在這綠色老太婆面前總是皺着眉。

     我恨死那個老太婆和她的兒子,真是恨入骨髓了。

    這種難以忍受的心情使我挨了很多次的打。

    有一次在吃午飯的時候,老太婆可怕地瞪起眼睛說: “哎呀,阿廖申卡,你為什麼吃得這麼快?為什麼這樣大塊大塊地狼吞虎咽啊!親愛的,你要噎住的!” 我立刻從嘴巴裡掏出一塊來,重新把它插在叉子上,遞到她面前說: “要是你舍不得,就拿去吧……” 母親把我從桌旁拉走,我被屈辱地趕到了閣樓上。

    外婆來了,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哈哈大笑說: “啊,我的老天爺啊!哈,你真調皮,耶稣保佑你……” 我不喜歡她把嘴捂住,便避開她跑了。

    我爬到屋頂上,在煙囪旁坐了很久。

    真的,我非常想搗蛋,對所有人我都惡言惡語,要想克制住這種願望很難。

    有一次,我在我未來的繼父和新奶奶坐的椅子上塗滿了櫻桃樹的膠,兩個人都被粘住了,好笑極了。

    外祖父狠揍了我一頓以後,母親來到我住的閣樓上。

    她把我拉到面前,用兩個膝蓋緊緊夾住我,說道: “你聽我說,為什麼你總要任着性子幹?你可知道,這麼幹我心裡有多難過,我會倒黴的!” 她熱淚盈眶,把我的頭緊緊貼在她的臉頰上,這使我心裡特别沉重,不如她狠狠地打我一頓反好受些!我說我以後再也不得罪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永遠不了,隻要她不哭。

     “對,對了,”她輕聲說,“别胡鬧了!我們很快就要舉行婚禮了,然後就去莫斯科,然後再回來,你就和我住在一起。

    葉夫根尼·瓦西裡耶維奇是個很善良又聰明的人,你會和他相處得好的。

    你将到學校去學習,然後當一名大學生,就像他現在這樣,然後做醫生。

    你想幹什麼?有學問的人能幹想幹的事。

    好了,去吧,去玩吧……” 對她一個接一個擺的這一連串的“然後”,我覺得仿佛是向下面什麼地方延伸的一架梯子。

    這架梯子通到黑暗的深淵,使母親離開得越來越遠,去過孤寂的生活,所以它并不使我高興。

    我很想對母親說: “請你别嫁人吧,我能養活你!” 然而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

    從前,母親總是激起我對她很多很多親切的思念,但是這些思念從來沒有決心說出來。

     我在花園裡的那項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我用手拔,用柴刀砍,清除了坑裡的野蒿,在坑的四周泥土塌落的地方,用碎磚破瓦填平圍實,還用那些磚頭瓦礫砌了一個寬大的坐位,大得甚至可以躺在上面睡覺。

    此外,我又收集了許多彩色玻璃和破碗碎瓷,用黏土把它們砌進碎磚破瓦的縫隙裡,太陽一照進土坑,這些碎片就立刻閃耀出光彩奪目像彩虹般的光環,像在教堂裡一樣。

     “想的主意真不賴!”有一天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