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關燈
長椅上,開始看李小龍特輯,六個小時後,響起勸告遊客退場的廣播聲。

    動物園下午四點半勸退,五點關門。

     随着廣播不斷重複,李小龍化作全世界。

    退場的每一個遊客都是李小龍,走在李小龍構成的路上,李小龍構成的獅子老虎由李小龍構成的鐵籠囚禁……他領悟了李小龍發明的截拳道,趕在大門關閉的最後時刻,跑出動物園。

     ——本該是這樣。

     但直至勸退廣播停止,開悟的異相沒有發生,他隻得還待在長椅上。

    對面長椅也坐着二人,動物園保衛科開始巡邏,檢查滞留遊客,對面二人中的一人揮了下手,巡邏隊便似看不見他們,魚貫過去。

     四下寂靜後,對面二人朝他走來,左側是賣香港雜志的小販,右側一人背裝拳擊手套的牛皮筒,笑容可掬,自報姓名“杜小刀”。

     ——不對,不對! 相逢杜小刀,是初試截拳道,打了巴頓五十六之後。

     杜小刀在南北城推行“用刀可恥,掄拳頭才是本事”,為做表率,自己也練上拳擊,上了瘾,四處跟人比。

    巴頓五十六湊近就摔人,遭玩拳擊的人忌諱,沒法打也打不過,聽說讓人拿拳頭揍了,一身祖傳跤術用不上,杜小刀大感興趣,尋到彈簧廠…… 袁牢記從長椅上站起,杜小刀解釋,這裡黑貨是他提供,從未發生假冒他名号斬價的事,小販見是個女的,被她氣勢吓住,以為是杜小刀新搭上的傍家。

     袁牢記說不認識她,平白無故地幫忙。

     杜小刀表示理解,北京女孩仗義。

     “十天内我準能把她搜出來,南北城說大不大,但追究女的沒意思,希望你把事擔了。

    補交十一塊五角,再交三十塊罰款,不願交這三十,可拿挨打換。

    不欺負人,你可以還手,三拳掄不倒你,我停手。

    ” 袁牢記選擇交錢,再有八天發工資,到手即送到動物園。

    杜小刀認可,讓他留工作單位地址電話。

    他寫後,怒了杜小刀:“你保衛科的呀!會打不打,您耍我呢?這樣,三十塊我不要了,五拳掄不倒你,十一塊五你也留下吧。

    ” 拳擊比賽一九五八年禁止,二十年時光已找不到人會,他們這代人的拳擊是——戴上拳套就是拳擊,打之前相互囑咐“講好了,不上腳啊”。

     保衛科練拳擊,袁牢記還不上手。

    廠長傳授“飛雲浦武松脫鎖連環腳”後,他仍挨打,拳擊上沒用。

     一日受傷歇在家,廠長女兒來看魚,眼亮得讓人心慌。

    她聽她爸講了,她是他師父,“既然是師父,就傳你點東西吧”。

     她爸讓她轉告,飛雲腳可用于拳擊,雖有規則保證,但你上腳,人的本能反應還是會防範,這時候你出拳,别人躲不過。

    “别人兩個拳頭,你四個拳頭,還怎麼跟你打?” 他質疑,上腳犯規。

    她:“沒讓你踢出去,假動作。

    ” 他:“假踢,也不行呀!别人受吓唬,還是會說我犯規。

    ” 她盈盈一笑,少女方有的美麗非凡:“我爸知道你必有此一問,讓我代答,隻要你動腿幅度小于四十五度,敵人身體會做出反應,但大腦沒印象,記不住你動過腿。

    打架,就是要打人個不明白。

    ” 心服口服。

    他向她鞠躬,揚臉的時候,她笑容還在,他在那一刻喜歡上她。

     ——錯!錯!沒有這一段。

     廠長從沒讓女兒給他講過拳,她當他師父,是廠長和他的秘密。

    他能打敗杜小刀,是截拳道開悟後,泯滅人我差距,感覺與對手血肉相連、神經相通。

     杜小刀掄拳沖來,他似身體不舒服,随便甩手,落在杜小刀腮部。

    那裡神經叢密集,令杜小刀暈地三分鐘,起來後請他去鴻賓樓吃飯…… 眼前世界,“泯滅人我”的精神轉換未出現,杜小刀和他是明明白白的兩個人。

    袁牢記用飛雲腳假動作,令杜小刀錯誤反應,一拳砸上他腮。

    不是截拳道,還是設計、實施,技術的擊倒。

     等待杜小刀蘇醒,袁牢記陷入迷思:廠長女兒沒教過我,我怎麼會的假動作? 到鴻賓樓,百慕大果然沒來,杜小刀沒這妹妹。

    三位老炮兒當陪客,杜小刀表演刀技,讓一位老炮兒向自己扔紙煙,砸臉上算輸。

    鄰座距離,紙煙脫手即一刀兩段。

    如此快的反應,防不住袁牢記拳頭,這是杜小刀服氣的原因。

     再快的反應,也無法同時做出兩個反應,這是杜小刀挨打的原因。

    剃刀削向紙煙的同時,任何人扔第二根紙煙,都會打到杜小刀臉上,他的拳頭也如此——袁牢記猶豫再三,沒講這道理,講了唯心主義。

     按照記憶,與杜小刀一生交情僅此一頓飯。

    杜小刀私造手槍,通過彈簧廠第三車間主任偷了四箱槍膛彈簧,為不牽連袁牢記,表達敬意的一頓飯後,再沒找過他。

     但一九八三年杜小刀事發,拒捕喪命,第三車間主任入獄,袁牢記因為這頓飯交代不清,被迫辭職。

     果然,酒席結束,杜小刀說:“咱倆交情,就這一頓飯。

    以後我碰上事,你别幫,你有麻煩,我不管。

    ” 回到十六平方米的家,見喝光的汾酒瓶還在,廠長的分身般立在窗台,袁牢記踏實了,沉靜的幸福感,眼前世界雖小有颠倒,但大差不差,還是一樣的事,一個月後,妻子該出現,之後兩人有三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