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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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擡頭時,她已經進房間了,接過了彩霞姑遞過來的盤子。

    “幾好吃的,我和珍珍都吃完咯。

    ”彩霞姑笑道。

    我充滿狐疑地瞥了一眼彩霞姑,她沒看我,手中卻捏着一本我和建橋在鎮上新華書店買的《巴黎聖母院》。

    建橋一頁都沒看。

    母親也笑:“昭昭不愛叫人,你莫見怪。

    ”說着朝我瞪了一眼。

    珍珍天天不吃飯,瘦得跟猴兒似的。

    珍珍跟家婆處不來,也不愛叫人,幾煩人咯。

    珍珍可能要在這裡讀初二,說不定跟昭昭一個班。

    珍珍不願意也得願意,我跟她爸在天津出了一些事情,沒得辦法哦。

    珍珍哪曉得日子幾難過,她隻曉得跟我怄氣,我也要氣死咯。

    珍珍,都不叫我媽媽了。

    珍珍。

    珍珍。

    珍珍。

    我默念着這個名字,偷眼看窗外,香梅奶家的大門像是一個黑色洞穴,珍珍就困在裡面。

    我想起我在陽台上,她投在我身上的眼神,不帶任何情感,那麼快地削刮過去,讓我莫名地心生怯意。

    我很希望建橋此時能過來,這樣他就能跟我一起承擔這份膽怯。

    但他現在應該跟毛孩、建斌到江裡遊泳去了。

     正當我凝神地看那大門時,仿佛是受到我的召喚一般,珍珍竟然從門裡鑽了出來。

    我的眼睛像是被燙了一下,本能地想躲開,轉念一想,在這個角度她是看不到我的。

    她穿一件深紫色連衣裙,站在稻場上,耀眼的陽光澆下來,她拿手遮住了眼睛,往左邊看看,又往右邊看看,感覺是無法決定往哪邊去。

    她突然表情痛苦地蹲下,一隻母雞探頭探腦地蹭過來。

    她又突然站起來,母雞扭身跑開。

    現在,她手捂着肚子來回走動,像是揣着一個炭火盆,拿着不是,放下也不是,臉上浮現出焦躁的神情。

    過了一兩分鐘,她終于停下了,往柴垛的方向跑去,原來是要去茅廁。

    不到片刻,她沖了出來,又一次站在稻場上,蹲了下來。

    媽。

    她氣息微弱地喊了一聲。

    彩霞姑正在跟母親熱烈地讨論出門打工的事情,因為母親提到父親不久前剛去了福建。

    媽。

    媽。

    媽。

    媽!媽!聲音越來越大。

    我說:“彩霞姑,珍珍叫你。

    ”正跟母親說話的彩霞姑這才反應過來,聽了一耳朵,跟母親說了一聲不好意思,慌忙跑出去。

    母親也吓一跳,跟着出去了。

     我很驚奇一個女孩的哭喊聲,可以如此銳利,像是刀片在玻璃上劃拉。

    彩霞姑右手上還拿着我的書,左手去摸珍珍的頭:“你要不用桶?”珍珍喊叫起來:“我不要!桶裡有蟲子在爬!”彩霞姑歎了一口氣:“那該怎麼辦呢?這裡沒有馬桶啊。

    ”珍珍按着肚子,一連跺腳:“我受不了了。

    ”香梅奶從竈屋那邊探出頭說:“桶今早我去池塘洗幹淨咯。

    ”珍珍依舊不肯。

    母親過去跟彩霞姑說:“那去棉花地裡算咯。

    反正現在天氣熱,地裡沒得人。

    ”看着彩霞姑帶着珍珍往垸邊地裡走去,母親對着正坐在竈屋門口擇菜的香梅奶說:“晚上做麼子菜呀?”香梅奶啧了一下嘴:“做麼子菜,都不如人家的意。

    過年的菜都拿出來咯,也奈何人家不吃。

    ”母親過去蹲下幫着一起擇:“那她這兩天吃麼子?”香梅奶揚起頭說:“方便面,還有麼子面包,還有麼子火腿腸,全是彩霞從街上買回來的。

    ”母親搖搖頭:“那有麼子吃頭?!”香梅奶也搖頭:“我不懂。

    她媽管不了她,我更管不了。

    ” 晚飯後,彩霞姑送來一個大西瓜,母親推了幾次推不掉,隻好接下,擱在水桶裡冰着。

    臨走時,彩霞姑悄悄貼着母親耳朵裡說了好些話,母親聽完後連連點頭:“這個你放心,我肯定會照應的。

    ”彩霞姑這才往外走,看到我時停下笑笑:“昭昭,你那書,珍珍幾喜歡看。

    以後,你們相互之間多交流,要得啵?”我愣住了,不知怎麼回答。

    母親忙說:“要得,要得,你放心,昭昭心下有數的。

    ”彩霞姑又沖我笑笑,走出門去。

    等到我洗完澡去陽台上,母親已經把西瓜切好端上來了。

    吃了兩塊後,建橋上來了,不等我請,他就開吃起來。

    我敲他腦殼:“麼人叫你拿的?!”建橋邊吃邊問:“是不是彩霞姑送的?”我說是啊,他接着說:“她給我屋裡也送了,還給周圍的幾家都送了。

    ”我驚訝地問:“為麼子嘞?”睡在大床上的母親突然接了話:“珍珍你們以後多照應些。

    一個細姐兒,人生地不熟的,想起來也可憐。

    你們聽到吧?”我和建橋對視了一眼。

    “你們聽沒聽到?”母親又問了一遍。

    我們隻好說了一聲曉得。

     照應什麼呢?一頭霧水。

    我們跟珍珍至今一句話都還沒有說過,她也從來沒有出來玩過。

    秋紅姐現在還在鎮上青姨那裡,如果她回來了,會不會跟珍珍有話說呢?我不知道。

    與此同時,我也松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如何跟女孩說話,就連建橋這麼皮的,跟班上女孩一說話也結巴。

    我很想問問母親,便小聲叫了一聲“媽”,母親沒有回應。

    她睡熟了。

    建橋也睡死了。

    我隻好閉上眼睛睡覺。

    畢竟夜色深沉,連蟲鳴聲都沒有了。

    媽。

    媽。

    小粒的聲音在我耳朵裡跳。

    媽。

    媽。

    我睜開眼睛,發現并不是自己在叫。

    天不知不覺已經微微亮了,母親不在大床上了。

    媽。

    媽。

    聲音把我拎起來,牽到欄杆邊。

    珍珍站在大路上,還是穿着她的深紫色連衣裙,頭發散亂。

    媽。

    她往長江大堤的方向看去。

    媽。

    她又往建橋家稻場上掃了一眼。

    媽——她聲音夾帶着哭腔——媽——她哭出了聲。

    香梅奶找了過來。

    珍珍哦。

    珍珍哦。

    回去哎。

    媽!媽!她往通往垸口的方向疾走。

    香梅奶想去捉住她,被她躲掉。

    你媽回去幾天就回來。

    媽——媽——她跑了起來,到了池塘邊上,母親、秋芳娘還有其他正在洗衣服的嬸娘堵了上來。

    她的手被大家捉住。

    珍珍哎。

    珍珍。

    你媽過幾天就回。

    你莫哭。

    她掙紮着要突圍。

    走開!走開!她标準的普通話淹沒在土話中。

    香梅奶追了過來。

    珍珍哦。

    你要懂事。

    珍珍被大家推着往回走。

     珍珍蹲在稻場上,埋着頭。

    她不說話。

    她不哭了。

    她也不喊了。

    嬸娘們圍成圈,她們的手撫摸着她的頭,她的背。

    她不動彈。

    突然間,她站起來,大家吓一跳。

    珍珍。

    有人小心地叫了一聲。

    珍珍不看她們,轉身往大門口的方向去。

    大家小心翼翼地跟着。

    她進了屋。

    母親跟了進去,不一會兒,又出來:“珍珍把房門鎖了。

    叫她她不應。

    ”香梅奶拍拍手說:“沒得辦法!彩霞不是趁她睡着走,根本走不脫!”是啊。

    是啊。

    大家應和着。

    “過兩天,就适應咯。

    細伢兒,适應得快。

    ”秋芳娘說了一句。

    是啊。

    是啊。

    大家又應和着。

    大家在稻場等了幾分鐘,相互之間說了些話,又一起往池塘那邊走。

    唯有香梅奶獨自留在稻場上,拿起笤帚掃地,掃掃往屋裡看看。

    太陽一點點在天邊露出頭來,纖薄的雲絲染上了金色,陽光從田野那頭大步走來,沿着一排排黑瓦屋頂跳去。

    香梅奶又一次“咯咯咯咯”起來,母雞們又該啄食了。

     “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不出門。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香梅奶坐在我家竈屋裡跟母親說,“我敲門叫她,她不應。

    我擔心她想不開,趴在門縫看,她就躺在床上也沒做麼事……我生怕出個麼子意外。

    一天一夜,我就守在門外,眼都沒閉一下!”說完,香梅奶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正在和我一起剝大蒜的母親,扭頭看了一眼竈台那頭水是不是開了:“那她總要出來屙屎屙尿的吧?!”香梅奶撇撇嘴說:“她房裡有桶的,我每天去倒到茅廁,洗得幾幹淨!她既然不出來,肯定是要用咯。

    ”我聽得耳根發燒,想起身躲開。

    香梅奶搖着蒲扇歎氣:“彩霞倒是走得撇脫!你說珍珍要是出事,不又要怪到我頭上咯?想想幾怄氣!”母親把剝好的蒜瓣擱到碗裡:“你莫急。

    她肯定熬不住。

    人哪裡是鋼鐵做的?肯定要出來喝水吃飯的,你等等看……另外一個,是不是你說土話,人家聽不懂哦?”香梅奶一拍手:“那我就沒得辦法了。

    ”母親目光落在我身上:“昭昭,要不你陪香梅奶去試一下。

    ”我想也沒想就說不要。

    香梅奶立起身來,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說:“我來就是為了這個。

    昭昭哦,你去幫我勸勸。

    你們都是同年生人,肯定相互聽得懂。

    要得啵?”母親忙回:“要得。

    要得。

    ”她劈手奪過我手中的大蒜,連連催我:“快去快去。

    ”我極不情願地站起來,香梅奶過來拉我的手說:“還是昭昭懂事。

    ”我說:“我先洗個手。

    ”母親不耐煩地說:“洗麼子手!救人要緊!”香梅奶也說:“到我屋裡洗。

    ”不容分說地,我的手被她緊緊攥住往外去。

     出門時,我希望碰到建橋,這樣的話,我們一起會好很多。

    但我想起建橋去鎮上秋紅那裡玩去了。

    天氣陰沉,又悶又熱,建橋家的花花趴在稻場上吐着舌頭喘氣。

    大人們多已經出門到地裡去了,如果不是香梅奶來家裡坐半天,母親估計也早就去湖田鋤草了。

    香梅奶始終攥着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似的。

    她枯瘦蒼老的皮膚和我細白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走路時,全身都是顫巍巍的,眼睛裡始終濕潤潤的,總像是含着淚。

    她隻到我胸口高,因為背有些駝,低頭看得到她稀疏的頭發勉強盤了一個小小的發髻,脖頸處的皮膚松弛有斑。

    “昭昭哦,要難為你了。

    ”她偏過頭,歉然地說。

    沒得事。

    沒得事。

    我重複道。

    她想快一點兒,可是腳探出去,隻是一個小碎步。

    她身上散發出柴火的氣味,穿的黑色麻布長袖外套上沾着碎葉。

    昭昭哦,我一個老嬷兒,自家也曉得讨人嫌,年輕人不喜歡。

    不會不會,我們都幾喜歡你。

    昭昭哦,我不曉得麼樣跟珍珍說話的,她跟我說話,我也聽不大懂。

    我來我來,我幫你翻譯。

    昭昭哦,你未來肯定能找個好媳婦兒,性格幾好。

    昭昭哦,怕醜了呀。

    莫怕醜,奶奶幾喜歡你哩。

    昭昭哦,你敲敲門試試。

    珍珍。

    珍珍。

    昭昭來了。

     沒有回應。

    香梅奶又敲了敲門。

    “珍珍。

    ”這是我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聲音飄在空中,像氣泡一般,随即破掉了。

    我又喊了一聲:“珍珍。

    ”香梅奶搓着手咕哝:“還沒睡醒?”我嘗試推了一下門,門随之就開了。

    我們都吓了一跳。

    房間彌漫了一股尿騷味,我瞥見了床尾那個蓋上了蓋子的木桶,有點遲疑是否要進去。

    香梅奶走到床邊:“珍珍!珍珍!人嘞?”床上從枕頭到床罩,一看都是簇新的,還鋪上了涼席,估摸着是香梅奶在她們回來時更換好的。

    但床上并沒有人,隻有淩亂的毯子,人像是剛剛離開的樣子。

    地上還有方便面袋子和水瓶,看樣子這一天一夜她也是有吃有喝的。

    枕頭邊放着我那本《巴黎聖母院》,應該是翻看過,書的一半處夾着書簽。

    香梅奶彎腰往床底瞄了一眼,又往床尾探看:“珍珍,你莫躲起來,要得啵?珍珍哦,你莫淘氣。

    ”我也跟着在房間裡找。

    門背後,桌子底下,甚至天花闆上。

    “壞了!她行李箱不見咯。

    ”香梅奶一說完,急忙往堂屋走。

    我跟了出來:“她是趁你不在,偷偷跑了?”香梅奶沒有回我,她急急地走到稻場上,左右張看,又往大路上去。

    珍珍。

    珍珍。

    她走到池塘邊上,人們早就下地了,看不到人影。

    珍珍。

    珍珍。

    她想走快,可又走不快,走了幾步,人矮了下去。

    我忙上前扶住她。

    她喘得厲害:“昭昭哦……你快去追要得啵?她肯定沒走遠……珍珍哎……作孽哦……你快去……”我說好,不管香梅奶如何催,我還是先把她背到我家去,母親還在竈屋,有個照應。

     自行車在大路上,盡其所能地快。

    奔到垸口的省道上,公交站台那邊等的人中,沒有珍珍。

    我問了一下路邊理發店的王師傅,他說沒看到。

    又去問農藥店的焦娥娘,她想了一下:“二十幾分鐘前,是有個細姐兒拖着箱子過來。

    我當時留意了一下,她上了去街上的公交車。

    ”我又一次來到省道上。

    已經過去近半個小時,公交車估計到了劉家鋪。

    我身上沒有錢,隻能騎車去趕了。

    過了百米港,又過呂祖祠,沿着王家坪方向,抄近路穿過李源垸,到城區邊緣時,我已經是汗流浃背了。

    公交終點站就在堤壩下面,人頭湧動,找了半天,根本不見珍珍的蹤迹。

    沿着正街一路搜尋下去,到了長途客運站,我找個地方把自行車鎖好,進到售票廳,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裡的珍珍。

    我躲在一根柱子後面,偷偷觀察她。

    我很擔心自己的出現,會吓到她。

     偌大的廳裡,隻有零星的幾個人,顯得她分外突出,她那一身紫色連衣裙依舊沒換,現在看起來又髒又皺,腳上的白色涼鞋也顯得灰撲撲的,一個暖黃色小拉杆箱豎在她身旁。

    她身後坐着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一邊抽着煙一邊眯着眼打量她。

    但她毫無察覺,仰着臉,看向虛空的一點,腳一下一下踢髒膩的地面。

    大廳外面,車流擁堵,喇叭聲此起彼伏。

    附近商場傳來熱鬧的歌聲。

    現在她的頭發糾結成一團,我特别留意她的手上,沒有車票。

    她身後的男人把煙頭扔掉,慢慢地靠了過去。

    我緊張得想喊出聲。

    她低下頭,搓自己的胳膊,又抓了抓臉,還打了一個噴嚏。

    那男人離她隻隔了兩米遠了,不能再等了。

    我沖了出來,跑過去,一隻手抓住她胳膊,一隻手拽起拉杆箱,徑直往門外走。

    到了站前廣場上,我扭頭往大廳瞟了一眼,那男人好像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徑直往車站衛生間走去。

    看來是我反應過度了。

     我偷眼去看珍珍,她正瞪着我,身體往後退了一步,說:“你……你怎麼回事?”我像是啞巴一樣,張了口,卻出不了聲音。

    她從我手中奪過箱子,又要往候車大廳走。

    我又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你家婆……嗯,你外婆等你回去!”珍珍撣掉我的手,警惕地盯着我看:“我不回。

    ”我局促地立在那裡說:“她很着急的。

    ”說普通話時,我感覺像一隻讨人厭的老鼠,正對一隻兇悍的貓讨饒。

    珍珍手搭在拉杆上,低眉思索了一番,又看了一眼我:“你身上帶錢了嗎?”我搖頭說沒有帶。

    她露出失望的神情:“那你有錢嗎?”我想了一下,說:“我在家裡有二十塊錢,過年我親戚給我的壓歲錢。

    ”她噘了一下嘴:“太少了。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要錢做麼事?”她微微一愣:“你在說什麼?”我這才反應過來:“你要錢做什麼?”她淡淡地回:“回家啊……但我現在錢不夠。

    ”她回頭看了一眼候車大廳上方的顯示屏,說:“如果我坐一個小時後那班客車,今天就可以到武漢,然後再買火車票回天津……”我徒勞地說了一句:“可是你外婆會很着急。

    ”她沒有理會我,目光停留在廣場來來回回走動的人群之上。

    我嘗試地問她:“要不先回去吧?”她不置可否。

     我怯怯地伸手去碰她的拉杆箱,她居然松開了手,讓我拖過去。

    我把箱子往停車的地方拉,她跟在後頭。

    莫名的興奮感,像一隻雀躍的小狗一般,在我心裡蹦跶。

    到了停車處,她叫了一聲:“昭昭。

    ”我心猛地一跳。

    她知道我的名字。

    我等她接着往下說,她卻低下頭去。

    我問:“怎麼了?”她小聲地說:“你能不能跟你媽媽要兩百塊錢?我……到時候一定會還給你。

    ”我腦子裡立馬搜尋母親平常藏錢的地方,是在她睡覺的枕頭下面,還是在五鬥櫃裡,或者是在樓上某個米缸裡?“你也别為難……畢竟這也不是小錢。

    ”她又補了一句。

    我忙說沒有。

    她想了想:“算了,你不要為難了。

    我自己想辦法吧。

    ”我情急之下說:“你相信我!”她訝異地反問:“相信你什麼?”我又一次退縮了下來。

    我要她相信我什麼呢?我連自己是不是能辦到都沒有信心。

    她蓦然一笑,“你别為難自己了。

    ”我嘴硬地說沒有。

    她又一笑,這讓我越發難堪且惱火,因為這笑裡包含着寬容的意味。

     起初我推着車,她拉着行李箱。

    後來我讓她把箱子擱在我後車座上,這樣她走路也省力。

    她遲疑了一下,照辦了。

    箱子擱好後,她怕掉下,始終拿一隻手扶着。

    我說沒事。

    她問真沒事?我說真沒事。

    走了五六米,車輪碰到一個水泥疙瘩,箱子差點抖了下來,幸好珍珍及時扶住。

    我窘迫地說抱歉。

    她說沒事。

    可能是看出我臉紅了。

    她又說真沒事。

    你走你的。

    她走路輕盈如雲,幾乎沒有聲音。

    我忍不住回頭去确認她是不是還在。

    她捉住了我的眼神:“怎麼了?”我慌忙轉回頭去:“沒事兒。

    ”走到公交車站,我問她要不要坐車回去,她問我怎麼辦,我說騎車。

    她摸了一下左邊的口袋,又去摸右邊的,沒有掏出錢來:“咦?我明明放在這裡的呀。

    ”她挨個摸了一遍,還是沒有,再說話時聲音裡有了哭腔:“我想應該是被偷了。

    ”我讓她别着急,再打開行李箱找找,結果還是沒有。

    她喪氣地垂着手。

    我安慰她說:“反正錢也不夠回天津的……”她煩躁地叫了起來:“你不要說話了!”我閉上了嘴,隻見她蹲下去埋頭哭起來。

    我一時間手足無措,周圍的行人也紛紛看過來。

     “你們這兒的人太壞了。

    ”她說的時候,手還扶着行李箱。

    我推車的速度放得很慢,幸好是個陰天,走在長江大堤上,偶爾還有風。

    洪峰剛過,江水漲到堤壩下面。

    擱在平時,我此刻肯定套個輪胎跟建橋下去遊泳了,雖然大人們不允許。

    “太壞了!”她又補了一句。

    我舔了一下發幹的嘴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壞……”她沒等我說完:“就是壞!”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她,感覺這份壞裡也有我的一份責任似的。

    我很想騎上車往回趕,但她沒辦法抱着行李箱坐在後車座上。

    我們隻能走完這十幾公裡的路。

    長江大堤蜿蜒往前,沒完沒了。

    蟬鳴聲四處湧來,沒完沒了。

    我們之間的沉默,也沒完沒了。

    我幾次想挑起話題來聊,比如說看到長江對岸的那邊的房子了麼,那是江頭鎮,上了碼頭走幾步就能看到建橋大姐貴紅開的店鋪,還有幫貴紅看店的建橋爸爸雲嶺爺;再比如說我們現在走過的地方是百米港,我和建橋經常過來釣魚捉龍蝦,有一次釣了一條三斤重的胖頭魚,真是太好玩了……這些事情她會感興趣嗎?我不知道。

    當然我也很想問問她在天津是怎麼生活的,怎麼上學的,天津大嗎?街道跟我們城區一樣寬嗎?你平時會看什麼書?……可我不敢貿然去問,不知道哪一句就會惹到她。

    沉默從一種稀薄的氣息,漸漸凝固成硬物質,卡在我們中間。

     “停一下。

    ”我停住了,回頭看她。

    她沒再說話,左右環視了一下。

    “走吧。

    ”我們又繼續往前走。

    過了大概五分鐘。

    我們又一次停下。

    這次她終于說話了:“壩下面那邊是不是一個學校?”我探頭一看是劉家鋪小學,便說是。

    她說:“我們去看一眼吧。

    ”我遲疑了一下:“要不我們還是抓緊時間回去吧,這路我們才走了一小半……”她語氣中透着焦躁:“你不去我去了!”正說着,她已經沿着堤壩斜坡沖了下去。

    我心裡真有些冒火,可是沒辦法,還是要追過去。

    她比我先到了校門口,跟看門的大爺說了幾句什麼話,大爺就放她進去了。

    等我到那裡時,早不見她的蹤影。

    大爺饒有興趣地打量我,我沒敢上前問他,隻好等在外面。

    透過校門,能看到空曠的校園有幾個男孩在打籃球,一隻喜鵲立在雪松上休憩;學校外面的荷塘上,一對黑頭鴨在荷葉之間遊動,紅蓮花随風輕搖。

    我把車停好,坐在荷塘邊的柳樹下,身上的汗漸漸收住了,蟬噪聲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甯靜。

     醒來時,嘴巴裡幹得很。

    起身看四周,珍珍坐在另外一棵柳樹下打盹。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砰。

    砰。

    砰。

    校園裡那群男孩還在打籃球。

    遠處傳來狗吠聲,聽久了,很像一個老頭兒在咳嗽。

    我偷眼再去看珍珍,她已經收拾過了,紮了一個馬尾辮,臉應該也洗過了,雙手搭在腿上,神色比之前在車站輕松了好多。

    我這才明白過來她是去學校衛生間方便去了。

    我又一次坐下,一群螞蟻擡着一條青蟲從我腳下爬過;金龜子全身披着淡藍灰色閃光薄粉,在草葉上停留片刻,騰一下飛走了;小鲫魚在荷葉下吐出一個個小水泡;一隻蚊子嗡嗡,蹲在荷葉上的青蛙猛地向上一蹿,舌頭一翻,又落在地上,蚊子不見了……昭昭。

    昭昭。

    我側頭看去,珍珍已經站在我邊上了。

    我忙站起來:“睡好了?”她難得笑了一下:“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我說還好。

    她又一笑,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