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之夏

關燈
看。

    ”我極不情願地躺了下來。

    一等母親下了樓,我趕緊下床躲到欄杆下面隔着縫隙看。

    隻見母親把秋紅叫出了門,她們站在稻場上說着話,但聲音實在太小,我實在聽不清。

    母親說了什麼話後,秋紅連連點頭。

    接着秋紅就轉身回屋了,母親也往家裡走。

    我迅速跑回床上去,過了不一會兒,母親就上來了。

    我裝作睡熟的模樣,還故意發出小小的呼噜聲。

     母親在我邊上躺下來,她拿起蒲扇給我潦草地扇了幾下風,又放下了。

    她歎氣。

    她翻身。

    她咕哝。

    她又歎氣。

    她又坐起來。

    她又躺下。

    我被弄得特别煩躁,但我還是繼續睡,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這是我擅長的。

    在這個僞裝的面孔下,我經常能窺探到大人毫不設防的秘密。

    母親也許想找人說話,可我不是她合适的說話對象。

    父親遠在天邊,哥哥在外地也很久沒有回來了。

    母親懷着這麼一個秘密,無法入眠。

    她無法跟我們說,但她也許又很想說。

    我心裡有自己都不想承認的複仇快感。

    是的,你不跟我們說,現在你被它折磨。

    這個秘密就像是惱人的蚊子一樣,一直在頭上嗡嗡叫,你就是打不死它。

    它靈活機敏,狡猾多詐。

    等你快要入眠時,它突然又在你腿上叮咬一口,提醒你它的存在。

     恍惚間,母親叫我起來,我問去哪裡。

    母親沒有回答我,背轉身往前走,我不由地跟在後面。

    我們走到了一片蘆葦蕩,長長的葉片割着我的臉,我喊疼。

    母親依舊不回頭。

    我想攆上去,可無論怎麼加快步伐,她總是離我一段固定的距離。

    從江邊吹來濃霧,極為濕冷,讓我全身變得十分沉重。

    路特别濕滑,我一步一趔趄。

    擡頭看時,母親已經不見了蹤影。

    蘆葦蕩也不見了。

    我走在一片空茫的霧氣中。

    我感覺後面有人,可是我不敢回頭。

    昭昭。

    有人叫我。

    聲音在後面。

    昭昭。

    我想跑。

    于是我就跑。

    沒有方向。

    我甩動雙腿。

    可是我感覺不到速度。

    昭昭。

    昭昭。

    聲音壓迫我的耳朵。

    我撣掉。

    等霧氣消散時。

    前方又出現了一個女人。

    那不是母親。

    她引着我往前走。

    我想跑到前面去叫她。

    但我不知道名字。

    那個女人。

    我突然想起了。

    昭昭。

    聲音是從她那裡傳來的。

    她停下來了,扭過頭來。

    她的面孔模糊。

    可是她在叫我。

    昭昭。

    昭昭。

     昭昭。

    昭昭。

    我睜開眼睛,建橋的臉懸在上空。

    我吓得把他推出去。

    “你一大清早又發神經咯!”建橋從地上爬起來,生氣地拍拍屁股。

    陽光在我眼裡炸開,我隻得拿手擋住。

    我的嘴裡像是出了血似的,又苦又澀。

    我下了床,往樓下走。

    建橋在後面叫:“昭昭!昭昭!”我惱火地吼道:“莫叫我!”到了堂屋,又到後廂房,又到前廂房,又跑到了稻場,沒有人。

    我真是糊塗了。

    昭昭。

    昭昭。

    我擡頭看去,建橋趴在陽台上喊我。

    我沒理他,蹲在地上。

    這應該是真的了。

    我感受到了地面的堅實。

    花花跑過來舔我的手。

    我摟住了它,它又蹭我的臉。

    我幾乎是感激地摟緊它。

    讓它的身體貼着我。

    這是真的了。

    可是它掙紮地離開,奔到了前方的一雙腳處。

    那腳上穿着的紅鞋子幹幹淨淨。

    它走過來。

    昭昭。

    昭昭。

    我忙喊道:“莫過來!莫過來!” 一隻手碰到了我的頭,我哆嗦了一下。

    “昭昭,你做麼事鬼哦?”是秋紅的聲音。

    我擡頭,她詫異的臉,浮在空中。

    我一起身,那臉飄遠了。

    母親從竈屋出來,喊道:“昭昭,吃飯咯!”我說好。

    母親又說:“秋紅,你也過來吃。

    ”秋紅揚揚手:“不消的,我已經吃過咯。

    我要去鎮上上班了。

    ”母親點頭說:“這麼早沒得車。

    ”秋紅笑笑:“老四姨爺今天從市區運貨,我跟他約好七點半等在垸路口,他接我走。

    ”說着,她往大路上去,母親在後面說:“我說的事兒你……”秋紅截斷了話頭:“曉得,我跟青姨也說一聲。

    ”花花一直把秋紅送到了池塘那邊才轉身回來,奔進了我家的竈屋,在我的腳下轉來轉去。

    我光腳蹭着它的背,扔菜給它吃。

    我那時才感覺魂靈回到我的身體裡,世界開始有了明确的界限,碗、筷、牆壁、門外跑來跑去的建橋、在竈台邊洗碗的母親,都落實了它們的堅固感。

    漸漸的,門外的蟬鳴聲又起,像是滾水翻騰時的水泡,一鼓一滅,一滅一鼓。

    又一個炎熱的白天開始了。

     連續三天高溫天氣,到了第四天夜裡下了一場暴雨,第五天又是一個響晴天。

    秋芳娘也恢複了精神,招呼母親一起去呂祖祠燒香。

    我和建橋也吵着要去。

    她們硬是不肯。

    母親說:“你們就負責看屋。

    萬一要是有麼人來了,你們騎車來叫我們。

    ”建橋問:“有麼人會來?這幾天,我們一直都在屋裡頭,都沒得麼人來。

    今天還不要我們出去!”秋芳娘叱責了一聲:“莫刁精!好好在屋裡做作業。

    我看你哦,一頁都沒寫!”建橋還要說話,母親已經騎着自行車帶秋芳娘走了。

    我們待在前廂房,勉強翻開暑假作業,可是誰也沒有動一筆。

    毛孩跑過來問我們要不要去江邊玩,建橋連說好。

    洪峰剛過,江水又往堤壩斜面上漲了不少。

    防汛棚裡的大人們不要我們下水,因為聽說隔壁村的已經有孩子淹死了。

    我們隻好待在防汛棚裡,看大人們打牌。

     建斌進到防汛棚叫我們時,我已經昏沉沉睡了一覺,頭上身上全是汗。

    他對建橋說:“四處找你找不到。

    ”建橋無精打采地問:“做麼事?”建斌上前拉他:“你屋裡來客人了。

    秋紅姐也在家裡,她讓我找你回去。

    ”建橋一聽來了精神:“是麼人來了?”建斌搖頭說,“我不認得。

    你自家回去看。

    ”我們盡可能快地跑到建橋家去。

    剛一進堂屋,秋紅就罵道:“又去玩水!你不曉得死了人?”建橋說:“我們沒下水!沒下水!”我愣住了:那個女人就坐在堂屋裡。

    她對我笑了一下。

    我退後了一步。

    建橋也看到了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毛孩和建斌一邊一個,靠在門框上,也在好奇地盯着她。

    她起身了,走過來,忽然從她手中多了一把奶糖,向我們每一個人遞過去:“都曬得好黑哦。

    ”秋紅在一旁客氣地說:“是哦,一天到黑老下水。

    幾危險哩!”建橋突然問:“是你告訴我細姐我在上網的?”那女人不好意思地點了一下頭說:“我有點兒多管閑事咯。

    ”秋紅橫了建橋一眼:“管得好。

    他們都不學好。

    ”建橋噘嘴說:“害得我一餐打哦!” 秋紅讓毛孩把他家的自行車借過來,讓建橋去呂祖祠叫秋芳娘她們回來。

    建橋老大不肯,經不住秋紅一頓罵,隻得去了。

    我坐在門檻的石凳上,正好有陰涼,風時不時吹來。

    秋紅陪着那女人坐在堂屋深處。

    昭昭。

    我聽到秋紅提到我的名字。

    我看過去,那女人正好看過來。

    對視的刹那,我嘗試地笑了一下,沒有成功。

    不過還好,她不再是虛無的一團了。

    她穿着紫紅色泡泡袖短衫,碎花長裙,涼鞋裡露出她抹了指甲油的腳指頭,頭發束起,露出光額頭,眉眼之間有一種我尤為熟悉的神情。

    秋紅說:“不好意思,你等等啊,我媽就要回了。

    ”她笑道:“沒得事。

    ”她的方言說起來有點生硬别扭,聲音卻是軟軟的。

    她對屋裡每一樣事物都充滿了興趣,眼睛看看這裡,又瞧瞧那裡,掃到我這裡,又沖我笑了一下。

    陳莉姐。

    我聽到秋紅如此叫她。

    在她的座椅邊上,擱着一個淺紅色提包。

    花花時不時跑過去嗅了嗅。

    這次花花沒有再叫,它在陳莉旁邊躺下了。

     半個小時過去了。

    陳莉顯然有些坐立不安,她時不時搓搓手,又抹抹臉。

    秋紅說:“馬上就回咯。

    ”陳莉連連說好,眼睛時不時看向門外。

    秋紅又問:“我給你添點兒水?”陳莉沒有回應。

    秋紅隻得又問了一遍,陳莉才回過神來說好。

    又過去了五分鐘,花花突然起身,奔向門外。

    秋紅起身笑道:“肯定是回咯。

    ”陳莉露出既激動又不安的神情,她站起身,抻抻衣擺,又撣了撣了裙子。

    先是建橋把車子停在門外,跑了進去:“快給我水喝!我都快渴死了!”接着進來的是母親,陳莉看了秋紅一眼,秋紅忙說:“這是隔壁的花娘。

    ”陳莉“哦”一聲,眼睛還在等着。

    母親回頭說:“秋芳哎,你進來,外面太陽這麼毒……”我在門檻上向外看去,秋芳娘立在稻場了,縮着身子,她腳下盤着一團小小的影子。

    母親隻得過去拉她:“進來哎。

    ”秋芳娘說:“我就進來。

    ”雖然這樣說,身子還沒有動。

    花花在她腳邊轉。

    母親松開手說:“那你自家想好……畢竟事情還沒确定。

    ”秋芳娘連連點頭:“曉得曉得,我曉得。

    ” 母親進了屋,跟陳莉打招呼的同時,也假裝不經意地打量了她一番:“天好熱。

    ”陳莉點頭,心不在焉地說:“嗯……是熱。

    ”母親又問秋紅:“你們麼樣來的?”秋紅說:“老四姨爺開車送我們來的。

    ”母親說好,又讓陳莉坐下,催着建橋去我家拿落地風扇。

    剛坐下的陳莉,忽地站起來。

    秋芳娘邁過門檻,她目光沒有往陳莉這邊落,腳步略有遲疑地,碎碎地往前走了幾步。

    秋紅說:“這是我媽。

    ”秋芳娘這才擡頭,往陳莉那邊掠了一眼,又轉向秋紅說:“給客人倒水了吧?”秋紅說:“倒咯倒咯。

    ”秋芳娘又問:“加茶葉了吧?”秋紅回:“屋裡沒得茶葉。

    ”秋芳娘又說:“那加點兒白糖。

    ”秋紅說:“要得。

    ”陳莉攔住秋紅說:“不消的,真的,我不渴。

    ”她忽然神情極嚴肅地喊了一聲:“阿姨。

    ”秋芳娘像是沒聽見,她忽然沖着秋紅說:“秋紅,你快點兒去拿白糖!”秋紅咕哝了一聲,不情願地轉身去了前廂房。

     大家都坐下了,一時間無話。

    蟬鳴聲一直未歇,偶爾有人清嗓子,門外不知哪裡傳來微茫的車鈴聲。

    秋芳娘說:“秋紅,你帶建橋他們出去玩一下。

    ”建橋小聲地抗議了一下:“外面沒得麼子好玩的。

    ”秋紅過來拽起建橋的手往外走,走到門檻邊的石凳處,她低頭看我一眼,我也想把手伸過去讓她拉住,但她沒有這個意思,隻是說:“你也走。

    ”我心裡湧起莫名的幽怨,依舊賴在石凳上不動。

    秋紅見我沒有跟過來,側身說:“你是老母雞抱蛋不挪窩是啵?”我這才懶懶地起身。

    母親走到門口,叫住我:“你去把井裡的西瓜拿出來,切給秋紅和建橋吃。

    ”說着,關上了大門。

    我們站在稻場上,熱氣整個兒裹着身子,密不透風,甚至連呼吸都難。

    我說:“走啊。

    ”秋紅沒動,建橋也隻好不動。

     裡面沒有傳出動靜來。

    等着也無聊,我便問秋紅:“你是麼樣找到她的?”秋紅說:“就等咯。

    青姨說了,她既然來了幾次,肯定還會再來。

    等了好幾天,今天上午她又過來買衣裳。

    我就直接上去,跟她說話。

    ”建橋插了一嘴:“她說話好奇怪哦!”秋紅點頭道:“她是江對岸的人,跟大姐待的江頭鎮隔得不遠。

    她最近剛到鎮上百貨公司上班,離服裝市場不遠,就經常過來逛,尤其是喜歡青姨店裡的衣裳。

    但我總覺得她是沖我來的……”我問為什麼,秋紅側耳聽屋裡,還是沒有動靜,這才回答我的話:“一種感覺,她眼睛總是往我身上看。

    有時候出門,總感覺她會跟着,雖然我并沒有見到她。

    ”我心裡跳了一下,興奮感隐隐升起。

    “所以今天她終于過來了,我就不會放她走。

    你媽,”秋紅看我一眼,說,“一再跟我說,看到她,就讓她到屋裡來。

    我就問她願不願意過來,她立馬就答應了……”秋紅又往大門那裡看,建橋突然沖我們眨眨眼,悄聲走到前廂房的窗台前,我們也跟了過去。

     窗戶沒有關,前廂房的房門剛才秋紅拿白糖時也沒有關,擡眼看去時,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喘。

    秋芳娘和母親背對我們而坐,陳莉坐在她們對面,右手捏着水杯,也不喝,左手搭在腿上,眼睛往下看。

    秋芳娘說:“要不再添點兒水?”陳莉擡頭說不用。

    又一次安靜了下來。

    花花趴在堂屋中央,它發現了我們,立馬站起來搖起尾巴,建橋拿手做出“噓”的動作,花花又聽話地趴下,眼睛卻時不時往我們這邊瞟過來。

    我們緊張得要命,生怕那仨人注意到我們。

    還好,他們都各自低着頭不說話。

    太陽太毒,我們幾乎要被烤熟了。

    她們再不說話,我決定就不看了。

    又再熬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

    時間好像停滞了,每一秒如濃稠的膠液一般,黏在我們身上不動。

    我感覺到窒息。

    蟬鳴聒噪不已,鬧得我頭疼。

    全身像是被紮破了似的,到處在冒汗。

    我放棄了,轉身時,建橋忽然抓住我的手,悄聲說:“她們說話了。

    ” 再次趴在窗台上看時,陳莉正從包裡掏出一個塑料袋,解開袋子,是疊起來的碎花布小棉被,看樣子有些年頭了。

    “這個你認得啵?”說着遞過來。

    秋芳娘忙起身去接,她拿着小棉被,看看碎花被面,捏捏被腳,接着想起什麼似的,把棉被翻過來,指着一處,擡眼看母親:“花姐,這有一塊藍布頭……”母親點頭說:“嗯,你那時候從我那堆布頭裡拿的……”秋芳娘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

    她低頭把小棉被,疊了一層,又疊一層,疊到方正的一小塊,緊緊地攥着。

    “是不是你家的?”陳莉站起來,又問了一次。

    秋芳娘點了一下頭。

    陳莉咬了一下嘴唇,坐下來,又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迅疾站了起來,又像是想不起做什麼事情,左右無措地張看。

    她剛動了一下,碰倒了放在腳邊的水杯。

    她彎下腰想要去拿起水杯,可是身子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氣力,軟在那裡。

     秋芳娘把棉被擱在椅子上,走過去,手想碰碰陳莉的背,可她又害怕似的縮了回去:“細妹兒哎,真是你啊?”陳莉擡頭看了秋芳娘一眼,躲開了。

    她吃力地站起來,又看秋芳娘一眼,快步地去椅子上拿起棉被,塞到包裡,往外走。

    秋芳娘慌得拉她:“你莫走啊!”陳莉吼了一聲:“莫碰我!”秋芳娘吓得一哆嗦,松開了手。

    母親跑上前去,拉住陳莉:“姐兒哎,你等一下好不好?”陳莉抽出手來,推開大門,跑到稻場了。

    我們貼着牆,不敢說話。

    陳莉并沒有往大路上去,反而是蹲了下來,埋着頭,肩頭一抖一抖。

    花花跑出門,在陳莉身邊打轉。

    母親跟了出來,扶起陳莉說:“姐兒哎,回屋說話要得啵?”陳莉小聲地說:“我緩一下。

    ”母親說好。

    秋芳娘立在門檻外,喊母親把蒲扇拿過去,而她自己卻不敢上前。

    她看着母親給陳莉扇風,嘴裡咕哝着什麼。

     兩分鐘過去後,陳莉立起身來,母親想扶住她,她說不用,自己往門口走去。

    她看到了我們,嘗試着想笑笑,嘴巴隻能抿了抿。

    跟在後頭的母親瞪了我們一眼,頭往我家那頭揚了一下。

    我們磨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