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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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朝那煙霧奔去,特意繞開了唐人街。他不僅是怕被父母看到上課時間在外面晃蕩,更怕撞見曠課檢查員,因為,他幾乎無法繞過他曾經讀過的那所學校。曠課檢查員會在街上和公園裡,甚至是小小的面條廠和罐頭廠裡巡視,尋找那些常被父母送去做全職小工而不上學的移民孩子。那些家庭可能需要那些外快,但像亨利的父親這樣的本地居民卻認為受過教育的孩子犯罪率要低得多。也許他們是對的。除了偶爾有敵對幫會的暴力事件,或是現役士兵晃蕩到這裡,把自己灌醉得足以惹是生非,然後踉踉跄跄離開之外,整個國際區算是相當和平了。而且,要是警察看見一個亞裔小孩上課時間在街上晃悠,通常也會把他揪住的。他會被送回家,這個可憐孩子在家裡受到的父母的懲罰可能會讓他後悔怎麼沒被警察送進監獄。

    所以,亨利小心地沿着耶思樂路慢慢前行,來到日本城,往如今已空無一人的神戶公園走去。走在日本城的街道上,他幾乎沒看到什麼人。這裡好像是星期天早上的西雅圖商業區,幾乎所有的店鋪都關着門,偶有一兩家開門的,也門可羅雀。

    我在這裡做什麼?他問着自己,從空無一人的街道望向寒冷的天空,不知從什麼地方升起的黑煙正像蛇一般朝天空蜿蜒,在空中形成羽毛狀的煙雲。我再也找不到她了。他仍堅持着從一棟樓走到另一棟樓,躲閃着偶爾和他擦肩而過的男人女人們臉上奇怪的表情。

    在日本城的中心,他又看到了相知照相館。那個年輕的店主站在店外的一個牛奶闆條箱上,透過架在木頭三腳架上的一台巨大的相機在看着什麼。鏡頭對着的是一條和梅納德大街一個方向的小巷,亨利看到火源就在那邊。那裡并不像亨利所擔心的是日本人的屋子或商店。巷子裡隻是一些巨大的燃燒桶和點着了的垃圾箱,火焰和煙霧升騰起來,萦繞着兩側的公寓樓。

    “你為什麼要拍燒垃圾的照片?”亨利問,他并不确定拍照這個人還認不認得他。

    那人轉頭看看亨利,眨了眨眼睛,好像認出了他。一定是因為亨利戴的那個胸章。他又把頭轉回相機那裡,他的手在顫抖:“他們不是在燒垃圾。”

    亨利站在小巷和街道相交的T字路口,身邊是站在牛奶闆條箱上用相機和閃光燈拍照的店主。他朝巷子裡望去,看到的是人們正從公寓樓裡進進出出,向燃燒桶裡扔東西。一個女人從三樓的一個窗戶裡朝底下的一個男人喊叫,抛下一件挽成一團的紫紅色和服——它像飄零的雪花一樣落在小巷裡肮髒的、污迹斑斑的路面上。底下的男人把它抱起來,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便将它扔進了火裡。絲綢的質地一點就着,片片燃燒的碎片在熱氣的蒸騰下飄飛起來,好似翅膀着火的蝴蝶,随着氣流翻滾,搖搖曳曳地熄滅,最後化作黑色的灰燼,掉落到地上。

    一個老太太抱着滿滿一大捧紙制品,輕輕擦過亨利身邊,扔進火中。那些紙張轟的一聲燃燒起來。亨利感到了撲至面頰的熱浪,忙朝後退去。即便是站在遠處,他也能看出那些是卷軸——是藝術品,手寫的或手繪的。巨大的日文漢字在火焰中漸漸消失。

    “他們這是在幹什麼?”亨利問道,他不太能理解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這一切。

    “昨晚他們逮捕了更多的人,日本人,整個城裡的,整個普吉特灣。整個國家,也說不定。”店主說,“人們在清理掉一切可能讓他們與這場戰争發生關系的東西,日本寄來的信、衣服都必須清理掉。這些東西太危險了,甚至包括老照片。人們燒掉了父母的、家族的照片。”

    亨利看到一個老頭滿臉疲憊地把一面疊得整整齊齊的日本國旗放進最近的燃燒桶裡,并向燃燒起來的國旗敬了個禮。

    店主按下相機快門,留住了這一刻。

    “昨晚我燒掉了我全部的老照片。”他轉頭對亨利說,他手裡握着的三腳架在顫抖。他用一塊手帕擦了擦嘴:“我燒掉了我自己的結婚照。”

    亨利的眼睛被煙霧和灰燼熏得灼痛。他聽到遠處某個地方有個女人在用日語喊着什麼。那聽起來更像是哭泣。

    “我們就在這日本城舉行了一場傳統婚禮。我們在華盛頓公園植物園的玉蘭和岩薔薇前拍了照片。我們穿的是和服——是我們家族已經穿了三代的神道教服裝。”眼前的景象似乎讓店主感到十分惆怅。能保留下關于生活的鮮活記憶的一切都被毀掉了,讓人怎能不惆怅。

    “我把一切都燒掉了。”

    亨利實在看得夠了。他轉過身,朝家跑去,煙的味道在他的鼻子裡萦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