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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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噴出的鼻息和氣嗝彌漫太濃的酒精了,所以誰知他們之間交談的是真是假?是不是另一個設計繁複的愚人祭?),關鍵的時刻終于來到,他們錯過這次機會,這座海市蜃樓之旅館,這一群滅絕族裔之後,将永遠被困在那老人的幻夢意志裡,再也沒有脫逃的出口了。

    他們該怎麼做呢?如何可以像皮蘭德婁筆下的六個角色群起反抗,棒殺那個胡亂于昏茫之境射精的劇作家父親?如何避開變成上自己老母從此悲慘在詛咒中打轉的俄狄浦斯?或是被自己亡魂老爸糾纏得疑神疑鬼的哈姆雷特? 那把咒術之鑰就是你,圖尼克。

     你必須整容、變貌,用耳朵軟骨墊鼻、剪開内眼眶、鋸掉兩小截下巴骨、抽頰……他們三人哈哈大笑,為這樣的胡說幹杯。

    所以這真的是找爸爸遊戲喽?這個補釘臉是哪冒出來的?爸爸,我是你兒子啊,都怪你一直亂整形,害我來不及拆縫線又得重把臉剪開…… 哈哈。

    都怪你的證件照暈糊有折痕。

     哈哈。

    都怪你的臉太猥亵,他們寄給我的圖檔全加了馬賽克。

     哈哈。

    哈哈。

     老人說:“有一年不知哪個白癡從外面引進一個流行玩意:說喝自己的尿可以延年益壽、修補腎髒或是預防老年癡呆之類的,大家在大堂、酒吧全哈哈笑哪有這麼蠢的事?可你知道嗎,那一陣子,這整座旅館,每天、每個房間,都有一個老人坐在床沿孤獨地捧着尿鬥喝自己拉出來的尿。

    這個畫面可怕吧?” “你的意思是?” “小子,我是說,你大可把在這旅館裡遇見的一切,當作是一趟冒險或《十日談》那種困在旅館裡聽各式各樣神經病吹噓他們的荒唐故事。

    别那麼認真嘛!别把自己當成一台洗腎機或斷層掃描機……” 美蘭嬷嬷說:“他的意思是,你不需要把每個故事都流過你自己。

    我們都很喜歡你,你太容易被老範他們那套救贖啦、超級承受苦難者、宇宙重生機器或像ID4裡頭那小型核彈之類的玩意給糊弄了……” “這樣被你們說得我好像那種,被裁員、老婆跟人家跑了、信用卡被銀行停掉之後又成為爛酒鬼或翻垃圾桶充饑結果卻宣稱自己聽見神明說悄悄話的街友……” “我們是有一點點擔心啦。

    ” 那個時刻,圖尼克瞥見原來像兩坨犀牛屍體軟癱在角落的兩個胡人,安金藏,或是老範,他們原來癡迷傻笑的漲紅的臉,其中一個向他眨眼。

    然後逐漸模糊,似乎向四周流淌。

    馬賽克。

    他想起來誰說的,那原不是用來遮蔽那些性交戲子的性器之彩霧,那是一種高度藝術的創作,近乎哲學的宇宙觀縮影,以讓神的恩寵之光流瀉進室内的玻璃花窗,或實體的小碎片拼成一幅色彩鮮豔的神聖圖案。

     “對不起我真的還蠻喜歡‘搶救父親’這個主題。

    ” 那一切似乎又回到他第一次在這旅館醒來的早晨。

    電話鈴響個不停。

    玩擦皮鞋機的小男孩。

    擱在無人走道上堆滿一次性紙袋裝牙刷、小圓皂、廉價小塑膠瓶裝洗發精沐浴乳,還有成疊潔白的,猶發出剛烘幹之燥香浴巾的小金屬推車。

    壁燈昏暗如夢。

    他朝老人走去,深知在這個空間裡所有人記得的、擁有的身世,都不過是殘影斷片。

    很多時候不過是困滞在這旅館中之異鄉人們的虛張聲勢罷了。

    近距離的時候,老人淚汪汪的眼球像駱駝或那些神龛聖像的藍色玻璃眼珠。

     “我痛恨任何形式的遺棄,”圖尼克說:“一開始我以為那源于一種弱者的情感:我被我父親遺棄,我父親被你遺棄,像一列塌倒中的骨牌。

    ” 他伸手剝開老人的臉,像從一桶濕淋淋冰涼的糨糊深處掏出一隻哆嗦着、差點被溺斃的剌猬或小豬仔之類的醜生物。

    那是一張和他自己惟妙惟肖、純種西夏人的臉。

     “後來我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我在報上看到一則關于薩特和西蒙.波伏娃的傳奇。

    他倆為了對抗‘卑劣的中産階級制度’,終身未婚,卻簽署可以偶爾出軌之契約。

    薩特不斷和不同女性上床。

    ‘特别喜愛處女,得手之後即迅速将對方抛棄。

    ’女學生、女學生的妹妹。

    西蒙為了報複,和另一名學生上床。

    薩特立刻又摧殘一名完璧少女,西蒙便勾搭上這女孩二十一歲的男友。

    薩特于二戰時赴前線駐守,西蒙則繼續誘拐男女年輕學生。

    許多女孩對她産生病态依戀,争風吃醋,其中有人自殺身亡。

    報道上說‘一名被她誘拐的十六歲猶太少女在納粹占領巴黎後差點丢掉小命,而西蒙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這對情侶,占盡各種好處,荒淫、剝削弱者,享用少男少女們的靈魂和愛,完全不被戰争和大屠殺的人類集體瘋狂與失能恍惚而降低兩人弩張劍拔的性愛鬥争樂趣。

    兩人像唐卡圖上踩踏着那些白色裸體一臉癡迷痛苦的濕婆神和它的妻子,各自握住對方的性器,一邊吞食着那些犧牲者供養者的孱弱心智,一邊持續膨脹人類心靈原來不可能達到的巨大駭麗景觀……” “我痛恨的是這個……”他感覺自己的手指像樹的根須包覆住老人那小小的頭顱。

    殺了我吧,把我的脖子扭斷吧,他幾乎聽見老人甜蜜地向他撒嬌,那樣我便可以解脫了。

    那恒河沙一般多之數量的地獄的所有痛苦,便由你扛下了。

    “這可厭憎的……”圖尼克發現自己反手摘掉老人臉中央的鼻子,那像折斷一根茭白筍一樣容易。

    沒有鼻子的那張臉,像驚惶的貓頭鷹,雙眼失衡成鬥雞狀地占據整幅表情。

    他聽見美蘭嬷嬤在一旁凄厲地哭了出來。

    “真是壞毛病啊!”不知說的是他還是老人。

     “閻曼德迦。

    又叫怖畏金剛、牛頭明王。

    是五大金剛中唯一具有牛頭,梵文原義:‘死亡之征服者。

    ’據說死神閻魔天曾趁一位西藏聖人充滿怨毒時附身變貌成牛首人身,四處屠戮無辜生靈,使藏地一片腥風血雨,文殊菩薩于是下降到閻魔天的宮殿(等一等,這裡所謂的宮殿,指的是那位附魔者的腦袋裡嗎?),變化出和閻魔天相同的水牛頭,變化出八面、十六足、三十四臂,封鎖住閻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