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

關燈
過去的事如此美好,美好得像不曾發生過一樣。

     此刻,她坐在這男孩的對面,近乎嫉妒地感受着他置身在像一整壺盛滿着水的年輕狀态。

    像毛色豐潤的雄性貓科動物聳肩抖毛的瞬刻,像油汪焰亮的燭台。

    隻有到了她這個年紀,才能體會在他現在那個年紀,身體完全無意識、無噪音馴從在獨一完整自己的理解和使用,是多奢侈的造物恩典。

    在那些醬色老人斑、那些像酒宴尾聲餐巾布皺縮脫離肌肉的薄皮、那些眼球下發黃的鏽斑、那些時候到了就湧現在口腔裡的臭味,那些包括膀胱、腸子、關節,全被某種沙沙沙小蟲蛀空般的脆弱感……像剽悍的藤蔓鑽進氣窗,從每個角度爬覆上她标本般的骨架之前:她記不得那樣美好的時光了。

     男孩朦胧也意識到隔着他們中間的這條淹浸着造物者智慧的河流,貿然下水可能會剝去掠奪他現在身上那些發光的事物。

    他悠然抽着煙,睜大眼睛聆聽。

    當她像個邋遢老太婆、淚腺失控而淚汪汪時,他會伸長手臂過來摟她肩膀一下。

    那裡頭有一種年輕的狡猾和殘忍。

    他恰當地安撫她,為她故事裡那些無情爛男人感到憤怒,甚至他會說出像“我覺得您到今天還是充滿了魅力”這樣貼心的話。

    但她知道,他褲裡的棉内褲穿了一天仍不會有老人特有的酸味和黃斑。

    他的性器被陌生女人撫弄把握時,不會有擔心羞恥于它變得如此醜陋的心情。

    如她偶爾起了淫念,首先讓自己欲火全消的,就是腦海浮現自己那已經布滿白灰雜毛,像火雞下巴皺縮的難看私處。

     但這樣靠近坐着聊天已經很好了。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偶爾她會在那些布滿時光灰塵的回憶中,突然插句冷笑話逗那男孩一下,他會慢了好幾拍才意會,然後安心地栖藏在自己的年輕裡搔頭傻笑。

    她很想對他說,你啊,害我得這麼端莊優雅地說話。

    從前我在你這年紀,那些男人,靠這麼近說話,沒幾下手就伸過來了,撫摸我的臉,撩撩我前額的頭發,有時會把發燙的手掌放在我大腿上……他們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噢。

    并不會有進一步的輕浮舉動,但他們就是會在聽我說話時,像我同時是一把弦樂器什麼的,總得碰碰,摸摸,不打斷我說話,但讓我知道那樣的說話時刻是隻有我和他們,一對一正在獨處的親密關系。

     說是“男孩”,其實也是個三十好幾的男人了。

    但他坐在她面前,年紀小她足足三十幾歲。

    她是擁有他兩倍生命時間的人。

    而他在她面前,似乎不自覺地會出現一種男童的氣質。

    所以她打從心裡就稱他是“男孩”。

     他們今天談話的開頭,她記得,男孩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把門關上,她就像在黑暗裡等候了十幾個小時的貓頭鷹,她披着一種暗紅繡吉祥花藏毯,兩手握着一杯溫掉了花瓣都泡爛發白的茉莉花朵兒茶,顫抖着,幾乎快哭出來地問他: “你告訴我,你會覺得我之前告訴你的所有這些事,全是我自己編出來的嗎?” 他說其實他是卵化之人。

     什麼是卵化之人呢?就是母親從熱乎乎的膣孔将他排到這世上之時,他尚未成為人形,而是被包覆在一橢圓形薄殼物事裡。

    他的登陸小艇,他泡在尚未變成自己的膠糊液體裡,這樣說有點像虛無主義者的詩句。

    “那時/他尚未成為他自己/雖然他浸在未來的自己之中。

    ”如何想象這光滑飽滿同時脆弱的球體中,時間敬業地将一點一滴的“他”撥付進某種形體的賬戶裡?人們通常的手段是直接将許多個不同時期但外觀一模一樣的殼膜敲破,讓未成形的——有時隻是一隻手指俱全的手臂、有時是濕乎乎糾纏一團的小心髒和腸管,有時已半具雛形,人形的頭顱和身軀像一隻透明的素胚瓷器,可惜脊骨尚未長全,五官不明的頭從脖子處垂耷到腹腩——半湯半貨地流出。

    帶血的。

    看見裡面是怎麼回事。

    但就是可惜了糟蹋了原該填勻的、系綁的、幹凝成實體的一個可能。

     這樣的說法或是他的一種撒嬌方式,盡管他已是個秃頂且口腔盡是假牙的中年人了。

    但那變成一種他們這一代人的自艾自憐方式:機械人、變形金剛、火影忍者、賽亞人。

    他們把眼前庸碌活動的街道人群想象成廢墟,感傷又冤憤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中斷的偉大計劃曾經無比精密無比高科技高文明高成本打造出來的新人類。

    他們怒氣沖沖想象着自己的昂貴水晶靈魂和配備的強大武器找不到和這個廢墟世界對價連接的系統網絡。

     想象中的老大哥從來沒有出現。

    沒有人來買他們(那麼駭麗的腦、身軀,以及藏在記憶庫裡的上萬張未來世界該被建造成什麼魔幻之城的投影片),沒有人向他們下訂單、沒有人找他們當傭兵或組一個包含天才黑客、功夫高手、爆破專家、通靈者和微生物專家的秘密任務小組去解除一個迫在眉睫可能造成地球全人類滅種的巨大危機…… 自戀,但無害。

    他和她無話不說。

    而他說的任何事她總照單全收,不僅僅是溫柔與慈悲的聆聽,常常他自己在胡說八道忘其所以的中途,突然見到她淚眼汪汪地看着他,那是僞裝不出來的,對他描述的那冷酷異境的深刻哀恸,他自己也會被這樣的,像真的有許多尚未成形的禽鳥胚胎屍體,成串像亮晶晶的絲繩從他嘴裡喉嚨深處拉出來,感到羞恥的感激。

     也許可以視為一種喑啞者在密室内的交易。

    戰栗羞怯、欲仙欲死,像許多年前他看過的一部電影,大海包圍的孤島,一個被世界棄絕的美麗女鋼琴師(是的,她是個啞巴)。

    那個男人渴望她渴望得要死卻無任何表情達意之繁複伎倆,于是躲進一種喑啞者最純淨的交易形式:他用一大片土地和她先生換了她的鋼琴,僞托向她學琴,而後在密室中和她(是的,隻有他和她)達成這個交易:她每褪去一件衣服或讓他看她身體的某一部分,便可換回那架鋼琴的幾階琴鍵。

     當他向她描述自己是“卵化之人”的這個時點,似乎那薄殼外紛紅駭綠野獸兇猛的世界像海潮包圍着他和她的這間密室,是的是他遨請(或更像誘惑)她進入這個讓他停止在一種畸形男童狀态的純潔卵囊内,把那些皮影戲般的倒影們屏擋在薄殼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