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旅館

關燈
樓自殺的高個兒美豔女星。

    當然那是一個悲慘的“玩壞的玩具被丢掉”的故事,媒體極方便地并置她初出道時美如清晨玫瑰的照片與後來臃腫不已且嗑藥恍神在機場大鬧的醜怪特寫,作為這則恐怖傳奇的提示标簽。

    不論多少年過去,人們仍會記得開頭和結局。

    那個對女人有卓越鑒賞力的老頭,在一本雜志封面上看到當時隻是小歌星的她的清涼照,驚為天人,特地搭機飛香港,并派人用私人直升機半請半架将其實死心眼脾氣硬的女孩送至城市高空大樓的豪宴包廂。

    隻有他們兩人。

    老頭的第一句話是:“你不該長那麼高的。

    ”微笑着,像對小瑕疵的責備,但立刻又寵縱地原諒。

    第一次交手女人就應知道自己隻被允許是老頭諸多玩物裡尺寸比例與其他女孩不同的一個。

    她足足高了老頭一個頭。

     當晚被收為女弟子,故事的結局則是老頭情深義重一襲唐衫其實多少也感傷自己已走到一人生蕭索之境,在她的葬禮上落淚。

    據說是和其他幹女兒女弟子甚至女管家争寵鬧得太過,一次摔門出走沒給老頭留顔面待喝得爛醉再回那豪門大宅,門鎖已被換過;在門口裝瘋哭鬧,開門出來面無表情丢出一垃圾袋她留下什物的,是那個原本做小伏低的女管家。

     于是結局變成一極簡的幾個運鏡:一碗泡面,老頭嘗了一口,停頓五秒沉思,然後搖頭皺眉離開。

    她變成那碗搞砸的泡面,問題是即使被人遺忘,擱在那兒,面條還是持續變馊,持續吸幹那鹹辣腥臭的黑色湯汁而腫脹…… 眼前這個女人,仔細一瞧,畢竟和那香銷玉殒的薄命女星頗有出入。

    她的眉眼、神色似乎都要淡薄透明一些,圖尼克突然心底打了個冷戰。

    我認得這個女人。

    他想起來了:那不是鳳嗎?那個高大的女人。

    但她動了整形手術,把年輕時他記得的那張臉,削骨拉皮變成媒體上那張曾讓老頭神魂颠倒的臉。

     圖尼克不知道自己怎麼有辦法從這張開死神玩笑的魔女之臉,從一些線條的細節過渡到他記憶中的那張昔日之臉?他記得曾看過一部紀錄片,是在介紹一家日本小工廠,專門制作那種放在西餐廳外頭櫥窗,惟妙惟肖引人垂涎其實全是蠟制品的仿冒食物:荷包蛋、沾着西紅柿醬的薯條、有鐵網格焦痕的帶骨牛排、意大利面、冰淇淋…… 圖尼克覺得胃部又出現那種被人用手指拳握的痛苦痙攣。

    他差點又嘔吐出來。

     “怎麼了?想起我是誰了嗎?” 那個男人拿着不時發出碰碰碰音爆的麥克風,對着舉座以刀叉刮着瓷盤分食三明治、薯條的賓客介紹着:一八九六年,駐守新城的日本分遣隊士兵,強奸了一位我們太魯閣族少女,附近部落頭目遂突襲将分遣隊十三人殺光。

    這就是有名的“新城事件”。

    之後,又發生了“三棧事件”、“加灣事件”,以及震動日本國内的襲殺花蓮支廳長大山十郎等三十六人的“威裡事件”。

    一九一四年,日軍出動二萬精銳軍警,以現代化機槍、步槍、山炮,甚至毒氣,沿立霧溪、木瓜溪、奇萊三路包抄。

    花了三個月,将二千名太魯閣族戰士屠殺殆盡,那是一頁滅族的血淚史,男人哀沉地說,日本人還把我們太魯閣族婦女臉上黥面的人皮割下,當紀念品…… 咖啡座間仍嗡嗡充滿着各桌人們交談聲和餐具輕碰刮磨的聲音。

    圖尼克想:又是誰的點子?請來了這樣一支穿着白衣裙兜、赤足打白色綁腿的飄零族類來此跳着恐怖畏敬的祖靈之舞。

    那個男人拿着麥克風說部落笑話時,那六七個少女便睜着美麗的大眼躲在後面。

    但是場面非常混亂,圖尼克注意到大堂咖啡廳從來沒有湧進這麼多的住客。

    他們是從哪來的呢?男人的聲音一再被用餐諸人不以為意的交談聲淹沒。

    那些在峭壁、溪床、山棱線上,像飛鼠一樣被日軍現代火器射擊摔落的太魯閣族勇士的身體。

    那些被從眼洞鼻洞嘴洞間整張剝起的人皮紋面。

    “若是違反‘gayan’,必定觸怒祖靈,降下災禍。

    ”男人夢呓般的說。

    有一個客人正用刀叉肢解着一隻橘紅色的大龍蝦。

     “因為我們是那麼簡單,所以三言兩語就介紹完了。

    ”圖尼克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男人确乎在最後說了這麼一句悲傷又自嘲的話。

     接着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太魯閣族女人抱着吉他坐在一張高腳凳上。

    她沒說什麼,撥弦調了幾個音,便啟喉唱了起來,奇怪的是她的歌聲像一條輝映月光的小河,從某個異次元的開口流出。

    舉座皆靜默下來,像最昂貴的絹絲蛇繞共振着整個飯店大廳的空氣。

    圖尼克覺得再沒有見過比那張臉還要哀傷的一張臉了。

     女人唱着(歌詞是後來那男人用漢文逐字翻譯): 一個老奶奶背着竹簍上山采小米, 她來到長滿小米的谷地, 今年的小米大豐收, 背後的竹簍堆得好高好高, 一步一步難成行, 但老奶奶很開心。

     回程經過野苎麻地, 今年的苎麻又密又直, 背後的竹簍再往上堆喲, 終于在下坡時摔倒了, 咕突咕嗚噜,膝蓋全是血, 但老奶奶還是很開心。

     當她唱到“咕突咕嗚噜”,那聲音像撒嬌又像調情,全場賓客笑着鼓掌。

     圖尼克實在忍不住了,他站起身,穿過像在夜色中搖晃的水生植物的那些咖啡座客人。

    走出旅館大廳,他朝着遊泳池那區的灌木叢走去,終于在一片沒有被夜間花園投射燈打光得那麼明亮的扶桑花前彎着腰嘔吐。

    那竟像女人們歡愛高潮時刻的身體律動,一波一波潮浪從身體的某處幽暗黑洞裡被翻掏出來。

    他的背脊拱着被無法控制的痙攣給搖晃着。

    終于從胃部上升,吐出一團銀白色像線團般的物事。

    他滿臉淚水。

    平靜下來才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