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旅館

關燈
少二十隻白鐵打鑄的長螺号,單調卻邪魅地沖着他們發出宰殺鲸魚時被海濤一陣一陣蓋過的嗚咽悲鳴。

     “神在拜神了……”人群中有人低喊。

     少年們,??迌仔,不,福州白龍庵五福大帝駕前十家将,在城市人們暗夜之夢裡捕捉惡鬼的武神,他們刻意忘記曾在神的旅館裡目睹那一切幾乎不能承受的恐怖景觀。

    他們保持着兇神惡煞的氣勢,不被圍擠在他們四周那些年齡長他們兩倍、三倍、四倍、五倍的人類們衰弱、污濁、混雜着嬰兒甜香與女人經血的氣味(太複雜了)所迷惑、吞噬。

    他們搖搖擺擺行至黃金大臉女神的宮辇前,右臂屈折在前胸,單膝下跪,背脊挺直,菊花臉低伏,不像凡人畏敬五體投地,反而像神的信差來替己方老大問候這位神之帝後。

     “五方瘟神五福大帝恭祝娘娘千歲。

    ” 寂靜無聲的神之棄卒的儀仗與尊嚴,他們盡量不去回想:曾在那座旅館内,看神與神互以烈焰雷擊狙殺對方,用釘鈎穿過被俘之神的琵琶骨,哀号震天血流滿地用花剪剪下對方脊骨後的翅翼,女神們被捆仙繩五隻一束扒光衣服集體奸淫,男神們割去舌頭剜去雙目,再把剪下的陽具塞進汩汩冒血的嘴洞裡…… 他告訴她在巴黎時的一段悲慘往事。

     那是他在巴黎的第二年,法語仍是破到不行,某一次參加了一個台灣留學生的聚會,在這類場合他總疏離而邊緣,卻因始終如遊魂無法融入法國年輕人的社群,使他像那些暴飲暴食後用手指挖喉嚨催吐的強迫症女孩,強抑着一種惡心感硬讓自己待在那交換蠢話、無聊至極的時刻裡,但那個晚上他一眼便瞄見那個長得像蕭淑慎的女孩——現在我們可以用“蕭淑慎”精準地稱謂這類女孩:台妹,臉蛋漂亮,吊梢眼,雙頰削窄,嘴唇微翹,鼻梁挺直,身材好到不行。

    主要是一股動物性的潑辣直性子,胳膊上能跑馬,酒量比男人還好,年輕時玩得兇,但不會有那些布爾喬亞女孩的小叽小歪裝可愛暗中幹其他女孩的拐。

    那幾乎是我們這一世代男生們集體性幻想的夢幻女神——她在那個場合也像落單之狼孤立于他們羊群中,也和他一樣臉上帶着一種強忍不耐的神情。

    聚會未結束他們離開自然而然走在一起,他問她回去要搭哪路公車,事實上從這郊區回巴黎一共也才兩線公車,說不定他們同路可以在車上聊聊。

     但那女孩用那雙美目惡狠狠瞪着他:“為什麼要告訴你?”不是撒嬌調情,而是厭煩。

     那使他深深受挫,他獨自搭車回到巴黎。

    那時他賃租的小公寓在巴黎鐵塔下方的一片雜亂小區裡,那之後一個月,他猶無法從被這女孩電到卻又不可能與她聯結關系的着魔和沮喪中回過神來,但是半年後,有一天他接到電話,是那女孩打來的。

     她直呼他名字,像女王下诏,告訴他她的房東突然把她和室友趕出,目前她一時找不到居所,她沒問他意見,直接通知他要搬來和他住。

     他心底有一響鈴像樂透中獎叮咚一聲。

    怎麼可能。

    他故作鎮定地告訴她,可是他這間房隻有一張雙人床吔……沒關系,她打斷他,像他是個欲拒還迎的娘們而她是主導一切的男人,跳過那些無聊的虛文吧,她的閱曆、段數超過他太多乃至想假扮純真都嫌乏。

     她說:“我可以睡沙發。

    ” 那開啟了他悲慘的一年。

     那天晚上,他像那些法國男人下廚煮法國菜招待她,還開了瓶超過他經濟負擔的紅酒慶祝他們同居,女孩整晚心情極佳,靜靜使用刀叉咀嚼他那征服女孩們無往不利的手藝。

    他日後回憶,那是他與她整個相識期間她臉部線條最柔和的某個神寵時光。

    似乎她也輕微訝異他與她之前經曆所有台灣男人完全不同故而無檔案可附比的質地。

     臨睡前,她把衣服褪盡,裸着身(啊那真讓他眼瞎目盲),毫無尖銳、情欲、戲劇性撩撥,幾乎可說是平靜(這是最令他難過之處)地告訴他:他可以抱着她睡,但别想動任何歪腦筋。

     怎麼可能?事情發展得太快卻又一次打死把底牌翻開,那是一堵毫無商榷機會,他不可能攀越的冷硬高牆。

    那時他太年輕,不知道一旦他接受這樣的關系邀請,就萬劫不複被她貶進奴隸船的底艙。

    他如蒙女王恩賜地脫光衣服鑽進被窩,從後面抱着她,一手枕在她頭下,另一手不敢放在她胸前而覆在她肚臍處。

    他不敢愛撫她或裝作無意搔拂而過她身體的起伏凹窪陰影處,他徹夜未眠,那話兒硬邦邦頂着她臀部略上的尾椎骨。

    第一次體會男人和女人共眠,如果沒有那拆毀構圖均衡的戳入和揉搓拗折,其實是一種近乎固态的羞辱和傷害。

    一種噩夢而非至福。

     她卻早早安然入睡,他到天将亮才在一種身體與靈魂同樣僵麻疲憊的狀态下,意識慢慢熄滅。

    但可能在眯着不到半小時又驚醒,再眯着再驚醒的反複短眠中,感到他陰莖抵住的部位濕得一塌糊塗,但他始終沒有順勢滑進她裡面,一種直覺:從那穴口進去的那具美麗身體,充塞着太多像剃刀插滿的鋒利傷害。

    但他模模糊糊告訴自己:這沒什麼,這隻是代表他愛上了她。

     日後的同居歲月她不斷以這種事物的正面與反面,讓他以前半生不曾經曆的劇烈形式讓他體驗着像恐怖分子一樣的、尖銳疼痛的愛,發狂欲死的憤怒,沒有深仇大恨卻毫不憐憫地摧毀他的硬心腸。

    她曾告訴他,在台灣時她和她男友吵架,每每可以将男友激怒至以拳捶牆捶到指骨折斷滿牆血印。

    那像是一種暗示,日後他也在她的瘋狂折磨下,毫無創意毫無出口地重演這個哭泣捶牆的悲慘動作。

     她似乎想激怒真正愛她的人去痛毆她(而不是捶牆壁),殺死她,把她那早已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痛苦的身體裡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