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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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浴池裡人聲沸沸,人體的液态變形意象像返祖的猿猴夢境。

     但是随着建築物的樓層愈往上,旅館的管理配置則漸漸稀薄乃至消失。

    每一棟樓皆有三台極緩慢之電梯,每回上下皆要苦候許久,電梯門打開時則塞滿老弱婦孺再擠進去則哔哔超重,後來他亦懷疑這電梯的無效率是飯店刻意之設計,乃在延緩拉長從地表人間進入高樓層夢境的心理時差。

     的确他在這個旅館的高層樓待愈多天,就愈感覺到自己像被棄置在一空景之夢境的荒蕪感。

    樓層通道的地毯仍潮濕發出那種溫泉旅館特有的臭雞蛋味,有時他也會在走廊遇見一兩個赤膊穿泳褲準備下樓去泡湯的老人,或是推着清理車的落單清潔婦,但除此之外,這建築物的高層,實在像是所有有關“旅館”的精神性的什麼,皆像松脫的褲襪,一截一截滑落堆甸地下面的樓層。

     空山之境。

    廢墟。

    空景的夢境。

     電話機旁放着一本硬殼皮匣,裡頭夾着一支仿鵝毛筆的便宜塑料殼原子筆、兩張信封、兩張便箋紙,皆印了飯店紋徽和名稱的燙金字體。

    另夾着一張溫泉療效的神奇功能之解說。

    還有一張護貝了一層膠膜的,這整棟旅館各服務部門之分機号碼、大堂請撥1、行李部請撥2、客房服務請撥3、健身中心請撥4、洗衣部請撥5、客房餐飲請撥6……但是他照指示按了幾個鍵皆無人接聽。

     冰箱是空的,有一隻插電煮沸水的熱水瓶。

    他前一晚帶進來沖泡的泡面空碗猶掀起鋁箔封蓋,露出醬料殘潰地放在桌上。

    魯賓遜。

    但他旋即笑着将那一瞬自憐自艾的念頭掩蓋過去,桌上另外放了一隻玻璃煙灰缸,盛滿了像關節扭拗之白人手指的,隻抽幾口便捺熄的煙蒂。

     電視是好的,電視裡正播放着蔣家後人申請将兩蔣移靈遷葬五指山之特别報道,一個女記者用一種攝影機正對着高輻射劑量外星隕石的興奮口吻,描述(畫面呈現的)暫厝在慈湖、頭寮的兩蔣陵寝,因為“沒有入土,導緻家運不好”——此時字幕打出“銅棺、蔭屍、後代男丁死絕”——然後像系列追蹤遭輻射污染受害者(被浮棺可怕的陰煞之氣弄死的),那些在九0年代陸續謝世,終于滅絕殆盡之“男丁”:蔣緯國、蔣孝文、蔣孝武、蔣孝勇……死亡時間、死因、遺體、埋葬方式及地點。

    女記者說,所以決定入土為安,并選定五指山國軍示範公墓為遷葬地,但這時又請出一位風水師在背景不知是什麼墓園的外景鏡頭前說,五指山的風水已走光,不再能庇蔭後人。

     報道并回放了一段,一九九六年,蔣緯國将軍仍在世時,接受釆訪的VCR畫面。

    那次似乎是他爆料指出他的哥哥經國先生其實不是蔣公的兒子(這時又出現圖表,介紹蔣介石一生的四個女人。

    且推算毛夫人在懷經國時,蔣公正在日本留學,不可能受孕等等)。

    這一段回顧搜秘并交代了蔣緯國其實為戴季陶之子的傳說。

    鏡頭前的蔣緯國很奇異地以一張老人的臉露出一種對自己身世秘戲嘲谑調笑的、頑皮少年的表情。

    他說,有一次他看了英文版某某雜志寫到他身世之謎,便沖進戴季陶的辦公室,問戴:“義父,究竟我的親生爸爸是誰?”他說戴季陶毫無激動之色,隻是在桌上排開三人的照片:蔣公的、戴自己的,還有他蔣緯國的。

    然後笑笑看他一眼:“你自己看這三張照片,誰像誰?” 屏幕上三張黑白戎裝父子照。

    那對親生父子的臉像鑄模翻印的一般。

     實在也太像了吧。

    像那些東歐的鐵幕笑話。

    他忍不住在這間巨大翅翼的罕見彩蛾梭巡飛舞以及其他各種鞘翅目亮殼如炫彩汽車烤漆的昆蟲停滿壁紙的山中旅館,哈哈大笑起來。

     他回房的時候,那個雷公嘴眉眼如怒突河豚的古裝神祇正趴伏在床上熟睡,他的頭發炸立,背胛兩側奄頹垂挂的翅翼發出一種動物皮毛燎焦的臭味。

    旅店白色的床罩上猶散落着一些原先串挂在他那身肚兜式胄甲上的古制銅錢,那些圓形金屬的孔沿皆泛着一種高溫煅燒後的五彩光暈。

    “這家夥被雷擊中了吧?”他心裡想着。

    房間的落地窗打開着,薄紗窗簾被高空的風做出水母漂一般的擺動造型,這下可好,像他從小盼想的,從天而降一個遇難的神明,可卻不是緩緩自繁星蒼穹降下的熟睡美少女(如《天空之城》?),或是直接砸破車頂摔跌在你駕駛座旁的幻美天使(如《第五元素》?)……竟是這樣渾身燒焦的醜物。

    後來他和那怪物混熟稔之後,才知道他叫做“雷震子”(他學着小時看的章回神怪小說裡的口吻說:請問仙師寶号?啥?雷震子?當下撲哧笑出。

    管雷的自己被雷打中?)。

    事實上那家夥也因自己竟被人識得而露出過氣明星或小牌作家在公共場所有人找簽名時,受寵若驚而腼腆的神情。

    你……你,你真的認識我?是啊,是啊,他拿出他這一輩人入陌生境而從容自若的本事,李哪吒嘛(我們這邊不少乩童上 身或寺廟供的三太子就是他喽)、黃飛虎嘛、姜子牙嘛(他使的是打神鞭呢)、土行孫、趙公明……都是熟名字老面孔。

    曾幾何時,他也變得像沉迷網絡電玩的國中生,辨識一組人物全是一排可上下遊标移動,面容立體鮮衣怒冠的照片,一旁是戰鬥指數或統禦力或魅力值。

    日本職棒大聯盟。

    三國志武将。

    豐臣秀吉、明智光秀或織田家其他的能臣猛将……其實或許不論他遇見了誰,皆可以調出和那人像線串螃蟹一般的同組人名。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他回房之前,和女人在飯店一樓的大堂酒吧坐了約兩個小時,女人不斷問話,他則不疾不徐地回答。

    大抵是問他的身世。

    我的祖父是在五〇年代駕米格機來投奔的,因為當初在大陸他就是中華民國第一批空軍的教官,所以來到台灣後,那些空軍将領都還是他的學生。

    真的?女人誇張驚呼着,搞了半天,你是“反共義士”之後?那你爺爺不是拿到很多黃金?關于這個,家族裡的長輩流傳兩種說法:一是我爺爺奶奶乃至我爸說的,說是七〇年代他們移居美國,被人騙去投資股票賠光了;另一說則是其實那些金條都還在,隻是被我祖父藏在他屋裡的哪個隐秘處了。

     他做出一副與己無關的嘲弄神情,但聊起自己的身世還是忍不住侃侃而談,我的外公(其實是外叔公)是廖文毅。

    真的假的?真的。

    我從小就以為我母親那邊的家族是黑道,我外公是黑道頭子,他們諱深莫測,談起家族事總是壓低聲音,而且我聽說我外公在日本是靠批發販賣“藥品”維持生計和與台面上人物的社交。

    一個在美國長大的小孩,聽到“藥品”,想到的不外乎海洛因、LSD、大麻……其實他賣的全是中藥材,但我那時心想:噢,我外公是個匿居日本、低調行事的華幫老大。

    直到大概十三四歲那年暑假,我到日本外婆家,看到客廳桌上有三大本精裝厚厚的書,日本人寫的,我當然看不懂,随手翻了翻,裡頭有張照片。

    我說,這不是我外婆的照片嗎?于是,我阿姨她們才告訴我,你外公當年怎麼怎麼樣?什麼“二二八”啦,家族裡哪些人被誅殺啦,外公搭船潛逃日本啦…… 總是這樣。

    他還在說着的時候,女人的臉仍在對面如癡如醉聽着,他卻已經“退駕”了。

    整個人被一種像颔内大臼齒被拔掉,空洞洞血塊未凝結,舌頭忍不住往槽洞内探索的,悠悠慌慌的疼痛感。

    他說這些幹嘛呢?為了等一下跟着女人回房和她上床嗎?在這樣的空山之夜,在這樣像殖民地之夢的旅店裡,和女人上床不正是他和她一開始就預想到的結局?像排除掉體内浮躁郁積的疲勞酸痛。

    但突然之間,他身體裡某個像臼齒那般的硬物被鈍物鉗住,拔掉了。

     他站起身,對女人說,對不起,有點不舒服,今天先說到這吧? 所以當他穿過那些飄散着腐爛雞蛋花瓣香味的走廊,和那些穿着孔雀藍色系泳裝泳帽的老頭老婦錯身而過,開門進房時,發現他的床上躺着一個渾身焦黑、脅下垂着兩翅,像鬥敗公雞般的垂死神祇,腦中第一個念頭隻是:好髒。

    這下可好。

    看我得睡哪? 雷震子。

    《封神演義》中說他是,在終南山上偷吃了師父兩顆紅杏,于是變貌面如藍靛,發若朱砂,眼如銅鈴,光華閃爍,脅下長出兩翅,左邊一“風”字,右邊一“雷”字,二翅招展,空中有風雷之聲。

    他說他啊,是西伯侯姬昌的第一百個兒子,曾送父出五關,回西岐後,父親在馬上大叫一聲:“痛殺我也。

    ”便跌下逍遙馬,面如白紙,吐出一塊肉羹,那肉餅就地上一滾,生出四足,長上兩耳,望西跑去了。

    連吐三次三隻兔兒奔走了…… 有詩為證…… 他醒來的時候,仿佛浮浸在金光晃漾的液态房間裡,後來發現那是那個墜落神祇用牙刷刷洗他冑甲時反射的光暈。

    那個雷公嘴一直唧唧呱呱說着。

    楊戬和他的嘯天犬怎樣斬殺了梅山七聖;張奎日行一千五百裡趕在土行孫日行一千裡之前截殺了他,後來是土行孫的師父懼留孫贈了姜子牙“化地為鋼”符,将遁地的張奎凝固在地底;他雷震子被打中摔落的那時,雲端上在進行着一場衆神仙催使衆寶貝火并的大規模會戰…… 霹靂交加,電光馳驟,火光灼灼,冷氣森森…… 那時他心中突然出現一個想法:說不定這個滿口“有詩為證”的鳥人是在展翅飛行途中,遭藏匿在山後頭飛指部的反飛彈雷達鎖定,被愛國者改良三型給打下來的。

    他置身的國度,常能在不同界面的平台上置換,處理不同類型的戰争。

    譬如他寄宿的這間飯店一樓酒吧,一個禮拜以來,每到深夜,便有一群瘋子群聚在大液晶屏幕電視前收看“奧運棒球實況轉播”。

    當比賽對手是荷蘭隊時,他們便搬出鄭成功的肖像;對手是日本隊時,他們便搬出蔣公遺照;對手是意大利時他們吃比薩;澳洲隊他們則罵對方“澳客”……他記得他小時候看過一個粉紅豹的卡通,那隻粉紅豹睡在燙衣闆上,結果熨鬥穿透它的肚子燒出一個三角形的窗洞,情急之下它随手拿了一個三角形的鬧鐘填塞住那個洞,不想鬧鈴響了整個粉紅豹像鬥篩那樣晃啊搖啊…… 有詩為證。

    有詩為證啊。

    那個一頭一臉烏煙瘴氣的雷震子仍在寂寞無比地說着。

    他突然懷念起他那對從來絕口不提自己家族故事的父母。

    那時他正說到一個場面:姜尚元帥站在一汪鮮血前,地上擱着一顆白猿腦袋,元帥自己也不能置信地端詳手中那個斬掉人家腦袋的葫蘆:“……大抵此寶,釆日月精華,奪天地秀氣,颠倒五行,結成此寶,如黃芽白雪,名曰飛刀。

    此物有頭有眼,眼裡兩道白光,能釘人仙妖魅泥丸宮的元神,縱有變化,不能逃走;白光頂上,如風輪轉一般,隻一二轉,其頭自然落地……“ 但這個想法仍未清晰成形,那個雷公嘴怒意勃勃地看着他,仿佛在呵斥一個毒瘾犯或夢遊者: “不對!圖尼克,你全在說謊,那些并不是你的身世。

    讓我告訴你你的身世該是怎麼樣。

    ” 那是他第一次聽見圖尼克二号提起“身世”二字。

     請入住十六間客房。

     此處長出繁麗畸夢。

     作為救贖交換來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