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庫爾的小夥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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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郁悶。

     沒一會兒小夥子們都來了,大家湊在一起研究來客到底是誰,又反複追問那人長什麼樣。

    然而我能提供的唯一線索是:“他的馬長着白頭發。

    ”大家“豁切”之,隻好繼續睡覺。

     女客上門,一般都會随身帶着糖果禮物,男客就很随意了。

    如果男客也帶着禮物,一定是遠道而來,特意拜訪的。

    那禮物可能是他家女主人備下的。

    作為回禮,我們也應該為他準備一小包糖果才對。

    全怪班班,令我們失禮了。

     因為我家的狗,多少會有一些客人被拒之門外。

    但終歸隻能怪他們膽兒太小。

     那個小夥子,也就隻來了那麼一次,從此再沒遇到過。

    大家也始終沒弄清到底是誰。

     冬庫爾最溫暖的一天裡,在沒有雲的正午,簡直就有“曝曬”之感了。

    然而一旦有雲經過,哪怕隻是很小的一片,隻要擋住了陽光,隻要有一小片陰影投在我們的山坡上,空氣立刻變得很冷很冷。

    隻好希望風吹得大一些,趕緊把那朵雲吹跑。

     就在這樣的一天裡,斯馬胡力把幾隻大羊趕到山腳下的草地上,開始零零星星地剪羊毛(大規模剪是進入深山夏牧場的事了)。

    但這會兒卻沒有小夥子來串門,要不然正好趕上幫忙幹活。

     就在那時,斯馬胡力告訴了我紮克拜媽媽要去吊唁的事。

     哈薩克禮性是,如果得知某地某人去世,隻要認識一場,隻要有能力趕到,都得前去吊唁。

     死者是熟人的孩子,今年才十八歲,在縣裡的選礦廠打工。

    前幾天出了事故,被滿滿一車鐵礦石活埋了。

     畜牧業一直是我們縣的支柱産業,但這些年采礦業發展迅猛,令這個縣躍居全地區最富裕的縣。

    緊接着發展起來的相關産業提供了許多就業崗位,很多年輕人都跑到礦山和加工廠打工,收入比放羊強些。

     斯馬胡力說,本來他和保拉提也想去礦廠打工呢,但雙方家長都不允許。

    兩個家庭本來就勞力不夠。

     “阿爾泰”是黃金的意思,據說阿爾泰山脈出産的黃金品質極好。

    除了黃金,山裡還富藏儲量驚人的各種珍貴礦石,所以我們縣才叫“富蘊縣”嘛。

     我們守着的是一座财富的大山,卻甘心趕着羊群從中來來去去,僅僅是經過而已。

    雖然說不清原因,我還是要贊美這種“甘心”。

    我為“挖掘”這樣的行為深感不安。

     第二天,媽媽出發了,這片牧場上幾乎所有家庭中的長輩都一起去了,冬庫爾變得更安靜,更清閑。

    然而,白天裡的清閑意味着一早一晚更為繁忙和緊張。

    傍晚趕羊時小夥子們都來幫忙,哈德别克翻過南面的大山,幫我們尋找一小群領着羊羔跑散的綿羊。

    卡西如臨大敵般擠奶,邊擠邊指揮李娟拾掇調皮的小牛。

     擠完奶,數完羊,大家紛紛洗手進氈房烤火喝茶,并針對那個十八歲的死者議論個沒完。

    有人打開了錄音機。

    這時,風突然猛烈起來,一大股塵土卷進氈房。

    我趕緊放下卷在門框上的氈簾。

    這沉重的氈簾仍不時被大風掀開,一下一下拍擊着木門。

    後來風小一些的時候,開始下雨。

    不知此時富蘊縣那邊天氣如何,不知歸途中的媽媽有沒有淋到雨。

     斯馬胡力最後一個進房子,外套已經濕透了。

    他靠着爐子烤了一會兒火,和賽力保、哈德别克聊了兩句,又冒雨出門找羊。

    還少了七隻領着羊羔的綿羊。

    大家都沉默下來,聽着歌,喝着茶。

    我開始準備晚飯,化開一大塊羊油,切碎小半顆洋蔥、一隻青椒和半個胡蘿蔔,煎了煎,再和米飯一起焖。

    很快,濃重的食物香氣硬邦邦地頂滿了氈房。

    小夥子們卻一個接一個禮貌地告辭了,房間裡突然降臨的寂靜與空曠讓人略感不安。

     雨漸漸停了,本來已經黑透了的天色居然又重新亮了起來,又重返傍晚時光。

    東面森林上空,深沉無底的天空中有一小團鮮豔的粉紅色殘雲。

    它的位置該有多麼高啊!整個世界裡隻有它還能看到太陽,隻有它還在與太陽對峙。

    而山腳下的暗處,和羊羔分開的大羊群靜默着,忍受着,氣溫降得很低很低。

     飯已經做好了,找羊的兄妹倆卻還沒回家。

    我出去轉了一圈,剛轉過門前的小山頭,突然一眼就看到了斯馬胡力。

    他正一個人待在東北面那座十來米高的秃石山頂上,坐在一塊凸出的大石頭上,居高臨下,靜靜俯視山腳下自己的羊群。

    他的紅色外套在沉暗的暮色中那麼顯眼。

    我突然很感動,又似乎怕打擾到什麼,趕緊轉身離開。

     這時又下起雨來。

    我再一次出門擡頭往那座小山看去,他仍以原來的姿勢,淋着雨一動不動。

    久久地,深深地,看着我們的羊群。